附录 神迹·文学·菩提路 林清玄的蜕变(第3/7页)

我的文学里程

而我自己,对于宗教信仰,一直保持着若干兴趣,只是,还不到想要依靠的程度。出外念书时,也接触过基督教,跟着做团契,觉得基督教的性格太狭隘而激烈。天主教比较宽容温和,但圣经上又留给我太多的疑问,令我觉得不够圆满。佛经我也涉猎过,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维摩诘经等,当时,我是把它当作哲学性的书籍来阅读思考,不知道以那种方式去理解佛经,完全是错误的。而我主要的生活重心,还是从事文学创作。

其实,小时候,我更喜欢画画,稍长,觉得文字才是最直接、最有力量的表达工具。比如写情书,与朋友问候沟通,都不能不运用文字。我的个性又比较敏感、好奇、喜欢做深入观察,我愿意去挖掘、表达我所接受的讯息和感受到的心得,来促进人跟人之间进一步的沟通。

高中时,我第一次投稿,稿酬三百元,正好是一个月的食宿费。从那时起,我更积极地写文章,久而久之,写作就成为我谋生的技能。

一旦决定要当一个作家,我便考虑作家的条件,必须是写得比别人好,比别人快,比别人多,我要如何达到这些要求呢?最初,我规定自己每天写一千字,一段时间之后,增加到每天一千五百字,若写不到这数量,就不睡觉,等于固定的功课。而一共有十年的时间,我维持每天写三千字的习惯。

我把作家当成工作,和一般农人、工人没两样。农夫种稻,自播种到收成,得经过四个月的时间,并且每天都要下田悉心照顾。作家写作,也像每天在耕耘一样,但却不知何时才能创造出最美好的东西,而态度上必须是不断地耕耘,不期待收获。

在不断写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寻求突破。我的方式比较特别,就是改变生活,出去旅行,更换工作。比如我去梨山采梨,在一两个月当中,便可以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工作甘苦、娱乐范围等。我也随着矿工一起下矿到三千米处去挖煤矿,这时所有的人都挤着要告诉我做矿工的条件。我写作和待人的态度是相同的,也就是你必须和你相交的对象站在同一基础上来看事情,如实地了解体验之后,才能生出真诚的同情。而任何一篇好的作品中,这份真诚的素质,都是不可或缺的。

但有人写文章却提出了“文学的价值,在于形式,而不在于内容”的口号。形式指的是技巧,用技巧来作为内容的衬托,当然是重要的,但我觉得不该把它摆在第一位,否则,就变成雕虫小技,失去作家的意义。

要比技巧,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文学名著,技巧都比我们高明,但为什么我们仍然要写?正因为我们跟他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身份,有不同的感受和需要。一个作家的独特性,应是从这些真实的情境中来发挥的。

比如,我曾听一位茶农,叙述在茶叶收成季节“忙”的情形。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天采茶回来,便坐下来炒茶叶。添了一碗饭,才扒了一口就睡着了。结果,饭碗跌碎在地上,而他人就趴在饭粒当中睡觉。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茶叶炒焦了,突然惊醒,才发现口里仍含着一口饭,并且已经散出了酒味。你看,他形容这“忙”,形容得多好,只要将这事实描写出来就够精彩了。而生活中,这样的题材到处可见,只要我们细心观察,便有所得。

谈到题材,又关系到作家的良心和责任问题。有人说作家要讲纯粹性,这是值得商榷的。我想没有一件东西是纯粹的,作家写完一篇文章,放在抽屉里,这叫纯粹,只要拿出来,譬如拿给我太太读,这已经不纯粹了,因为我会影响她。更何况将它公之于广大的读者面前呢!所以,作家写作,一定要考虑对象问题,不能逃避社会,若因自己的邪见、堕落、淫秽,而影响别人,这罪过就太大了。像我的读者中,有小学六年级的,有初中生,他们不见得有足够成熟的看法和见解来判断是非。堕落与罪恶是古今每一个社会共通有的现象,而作家也不是不能写堕落,像旧俄的小说,有许多堕落的场面,但他写堕落,是为了救赎,最后的目的,是要激发更大的拯救力量。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或根本没有这种动机,我想还是不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