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你走(第5/8页)

“手涂油,右手就好。”他说。

她不懂,只要照做,把小瓶内的褐色的桧木油倒到手中。

“右手伸进去。”他又说,而且是命令。

“这个小家伙要打开门出来了,却跌在门槛,我哪能把它推回去?”古阿霞心慌地想,右手才碰到产道口的幼胎又退缩了。

“伸……进……去。”他也急了,越急话越省。怎么了?那个知道他肠子有多长的古阿霞,现在却慌得词穷。

“不是把鹿仔塞回去,是把你沾油的右手,伸进母鹿的屁股。”一位老太婆站在高脚屋的露台说话。那是刚才借他们家过的一家子。

小男孩挥着手中的筷子,筷子上搁着豆皮,说:“听我阿嬷的话,她是产婆,还帮难产的水牛接生过。”

这挑战太高了。古阿霞得做,因为帕吉鲁也猛点头。可是好难,助产忙得像治疗便秘,而且鹿的屁股总是闪躲她这只好意的手。

“先用一根手指,然后两根,转几下,再慢慢增加三指,直到你的手伸进去屁股里。”阿嬷又说了。

起先困难,接下来顺手了。她伸进水鹿肛门的手,隔着软膜碰到幼胎,又照阿嬷所言用另一只手扶着水鹿的肚子轻轻地转动,一个紫胎的东西便溜出来,撞进古阿霞怀里。

帕吉鲁与母鹿分开,掀开蒙头的外套。母鹿自行爬起来,没有逃走,走到古阿霞身边,把她怀中小鹿的胎衣撕开吃下去。小水鹿的眼睛好亮,没看到刚刚如何从鬼门关逃出来,只看到花莲的残霞灭成了星空点点。它挣扎几下,所有的力量接踵而来了,用瘦小的四肢撑起身,跟着母鹿往玉川的上游走去,消失在众人视野。

夜黑了,却黑不了玉川的温柔水声。古阿霞想,水鹿母子会找到河水的第一滴,在源头必然没有杀戮了。

顺着磅礴的八百公顷良田间的小道走,不久起雾了,视野顿时缩小,古阿霞紧跟前头带路去找吴天雄的老兵身影。老兵挺高的,穿棉袄衣、草绿军裤,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单脚拄拐杖走,身体起伏大,随时给人会跌倒的错觉。老兵介绍眼前无垠的“长良农场”是他们荣民开垦的。他们在花莲的太鲁阁溪、木瓜溪、丁子漏溪与乐乐溪两岸,修筑堤防取得了四千公顷规模的新生地。

“这是我们最漂亮的战场了。”单脚老兵说罢,转头问,“对了,你们会哪些才艺呢?”

“我会唱歌。”古阿霞说。

“好棒,待会儿给我们唱首歌。后面背大箱子的男人,你呢?”

“他会背大箱子。”

“背箱子算哪门的才艺?算了,你待会表演昨天跳桥救水鹿的绝活。那只狗呢?”

“它很会尿尿,脾气也不好,很会咬人。”

“尿尿、咬人算啥才艺?待会狗当水鹿,露一手给人救起来的绝活。”单脚老兵这时候停下来,发号施令:“你们给我跑起来吧!走。”

单脚老兵“跑”起来,正确来看是跳才对,他的速度很快,把拐杖当作中正式步枪夹在腋下,行军背包装了十个中午便当,跳跃在自己开垦的美丽战场。玉里的旧名“璞石阁”是邦查语“迷雾世界”的语译,贴切说明了古阿霞在雾中跟随老兵跑的情境,得加紧脚步,才不会跟丢。这些雾气还夹带粉尘,粉尘来自秀姑峦溪与其支流乐乐溪交接的广大河床。单脚老兵很快地跳上河堤,对着广大河床喊:

“兄弟们,我把三军艺工队带来了,我把欢乐带来了。”

砰,一个巨大声响从河堤那头传来,像迫击炮打落的巨响,古阿霞吓到,黄狗叫起来。

“兄弟们,我把欢乐带来了。”单脚老兵喊完,冲进了巨响产生的浓浓烟尘中了。

古阿霞与帕吉鲁爬上河堤,视野顿开,累累的溪石横亘在乐乐溪(拉库拉库溪)与秀姑峦溪汇流的巨大河床。古阿霞看到单脚老兵的行踪,他提着拐杖跳在弯曲的河床小径,相较那些溪石,他的身影单薄。砰,又是巨响爆炸,眼前200公尺外一块房子大的溪石顿时炸裂,灰尘四涌。古阿霞闭上眼,耳膜痛起来,听着回音在附近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