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博祖姆到阿尚博堡(第2/7页)

十二月十一日

丛林大火,蔚为壮观——黄昏时分,平原上,近近远远,天边四面八方——甚至还有那边,看不见的大火,从地平线以外,奇特地映红天边,宛如“晨曦初现125”。高草往往仍充满汁液,任凭火在下面蔓延自己却烧不尽,于是透过黑黑的茎秆网络可见火苗在蹿。

博祖姆 十二月十二日

天空难以形容的纯净。好像任何地方都从未这样晴朗过。清晨非常凉爽。阳光镀上了银色,简直以为身在苏格兰。一层轻轻的薄雾笼罩了平原最低的部分。空气甘美,清风微拂,抚摸你的面颊。我让马克自去拍摄丛林野火的片子,自己则安然静坐,与歌德为伴。

十二月十三日

仍旧没有朗布兰的汽车和消息。怎么办?等待。艳阳高照;天空不可能更纯净,更深邃;阳光不可能更灿烂;空气不可能更温暖,更清新……读完《亲和力》第一部分,浏览了大量《巴黎评论》。莫雷尔好些了。昨晚我们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后,他的呕吐终于止住了。

十二月十四日

重读完了整部拉封丹的《寓言》。还有哪部文学作品曾给人更精致、更智慧、更完美的东西?

十二月十六日

仍然困在博祖姆。这已不再是休息,而是焦躁不安。没有活动,睡眠差多了。莫雷尔劝说我们,这里有豹子出没,夜里敞着门窗很不谨慎。于是什么都关上,结果憋得不透气。是该启程了,哪怕是步行。

莫雷尔借给我们的一堆报纸杂志(邮差刚给他送来的)中有篇克雷芒·沃泰尔126的文章,读来够惬意的,我在里面和“兰波、普鲁斯特、阿波利奈尔、絮阿雷斯、瓦雷里、科克托”一道受到指责,成了法国“无论如何”也不想要的“晦涩费解”作家的样板。——我读到歌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觉得可笑的东西更能说明他的性格了。”127

十一月十九日发来的一份无线电报通告:瓦雷里入选法兰西学士院。

恩加纳莫 十二月十七日

真得下决心走了,不再等政府的汽车了。我们已经后悔等了这么久,计算着浪费的时间,我们都可能到阿尚博堡了……又征调了一个四十八人的挑夫队伍,其中十六个轿夫。这是第七批了。再没有比这条路更没情调的了;骄阳酷热之下,我们品尝它十足的单调,不怎么下轿。颠簸得太厉害,看不了书。但一到站,我立刻一头扎进《亲和力》里。晴朗的傍晚,和最近几天一样。太阳还高悬在地平线上,如莫雷尔形容的,“很像橘子”。它的热度与光芒已退去,只是橘红色的一团,望着它看毫不晃眼。这是美妙的时刻,帽盔用不着了。就在依旧被残阳染红的地平线上那一点的正上方,初升的细细的月牙现出来,像阿拉伯语中的“noun”128。我一直往下走,到了一条不远的小河边,在林荫小径上,顺着小河的水流徜徉了一段时间。多么安静!鸟儿啁啾;之后,太阳刚落山,蚱蜢的音乐会便开始了。暮色中,我看到一只令人目瞪口呆的鸟几乎就在我们茅舍顶上飞。它比乌鸫大一点,两根羽毛长极了,在身体两侧像杂技演员的平衡棒一样,鸟似乎靠着这平衡棒在空中表演飞行杂技。

稍后,夜幕降临时,我陪马克到他刚刚去过的小村;大块砂岩乱石堆后面,一片破破烂烂的茅屋群,在篝火微光映照下,俨然一幅史前景象。

博萨 十二月十八日

二十五公里的一段路(和昨天一样),五点半就出发,由于路上停留长达一个小时,将近一点才到站。从博祖姆起,轿夫们不再唱歌。草原上树木更加稀疏,甚至完全消失,露出大片草地。这也不再是那种和我们的果树一般高的灌木,而是和欧洲最高的树一样高的美丽的大树,但还没有达到大森林里参天大树那么高。我真想看看春天里的这些大草地,当草还不高,颜色嫩绿之时;但我也怀疑,也许,新草之上,是否依然充塞野火没有烧尽而只是熏黑的茎秆,丑陋不堪。大片大片烧过的土地;极度萧瑟荒芜,也许超过了任何一个冬天。树没有落叶,但所有树叶都变成单调的古铜色,烈日下,这颜色和地面的黑色组成的和声是那样令人愁闷而无法逃避。仿佛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上再不会出现任何新的生命,而那大火过后已冒出三天的细草嫩嫩的绿色几乎像是一个错音。俨然一个嘴巴不严的知情者过快透露一个可以让不安的观众放下心来的秘密,影响了戏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