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梦游(第2/6页)

我对老式照相机的兴趣是它有能力搅乱我们的秩序:颠倒着的父亲第一次显得手足无措,站在天井里的两棵树下,他像一根黄泥萝卜塞在大腿之间,会随时随地掉下。

夜晚,把老式照相机移过屋顶、树梢、猫,月亮被吸纳进来,宇宙浩瀚,正反双方在其中消失。

而父亲推着自行车,裤管夹着木夹——那种用来晾衣服的木夹,我把注意力聚在木夹柄上,那里有些黑。

连环画上涂着红色的飞机,“轰!”

这是一架轰炸机。

飞行员穿着旗袍,嘴唇上涂着墨汁。

我在桃花坞职工业余学校工作多年,旁边有两处古迹:太伯庙和五峰园。我竟然缺乏兴趣。失业后我在五峰园喝过一回茶;太伯庙那时天天走过,视而不见。太伯庙门前是市集,有次见到远方来一老翁,被管理市集的工作人员抓住,闹哄哄的听人说他卖假老鼠药,老鼠吃后非但不死,反而欲火中烧,与猫乱搞男女关系。我想这药不假,能让老鼠找猫,不是把老鼠毒死,而是让老鼠送死,简直孙子(兵法)。只是苏州人崇尚贞节,自己家的猫冷不防被老鼠一搞,总是有辱门风。晚清顾文忠公日记记载一事,苏州某婊子,她卖淫是为给母亲立贞节牌坊,文人学士十分感动,纷纷嫖她,玉成名妓,京城达官贵人闻风而动,借着机会就来出差。

苏州曾经蛮地,太伯是第一个把中原文明带到苏州的学者,《吴越春秋》记载,“吴之前君太伯者,后稷之苗裔也”,太伯不但学者,还是贵族,苏州蛮人服他,几年下来,断发文身几近绝迹。现在更是不见,至多侥幸见到衣冠禽兽,一如红山文化里的兽面人身,凑合着当文物看吧。

有一年,为找工作,我从胥门经过。胥门在苏州城西,所以有把胥门叫讹的,“西门”。我小时候就一直以为西门。苏州城西是有一个门,那是阊门。《吴地记》记载,伍子胥于周敬王六年建苏州城(书上曰阖闾城,阖闾是公子光名字,伍子胥向公子光献出专诸去刺吴王僚,得手后公子光做吴王,书上就叫吴王阖闾,他令伍子胥建城,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周敬王六年也就是吴王阖闾元年,即公元前514年。《吴郡图经续记》记载(建城的事说得更为详细,看来是伍子胥主意),阖闾问于子胥:“吾国在东南僻远之地,险阻润湿,有江海之害。内无守御,外无所依,仓库不设,田畴不垦,为之奈何?”子胥说以立城廓,阖闾乃委计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看风水,筑大小城,开八门以象八风。有关八风,说法不一,一种说法东北为融风,东方为明庶风,东南为清明风,南方为景风,西南为凉风,西方为阊阖风,西北为不周风,北方为广莫风。阊门的阊来自于阊阖风的阊,而胥门当初不一定叫胥门,《吴地记》记载,“胥门,本伍子胥宅,因名”,实在含糊。

孔子登泰山望见苏州阊门内白气如练,把它看作比喻,倒很有表现力。一是表现圣人眼神,圣人眼神都是好使的,近视眼基本就断了成为圣人的后路;二是表现阊门高度,陆机《吴趋行》音节虽然铿锵,“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但在表现力上总没有“白气如练”来得出神入化,虽然有吹牛皮之嫌。《诗》传齐、鲁、韩三家之一家的《韩诗外传》记载,“颜回从孔子登日观,望吴门焉”,孔子与颜回朝苏州这个方向望望,并没有说望到苏州。《太平寰宇记》记载,孔子见苏州阊门内白气如练,就对众弟子言道:“一匹白马。”历史常常会毛遂自荐,把自以为是的细节提供给荒诞不经。此刻,我在北京朝阳区和平里北街的一幢楼房里,望着苏州,只见阊门内白气如练,我对妻子说,一条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