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人物两题(第2/2页)

树上的苏曼殊

苏曼殊,会上树。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只看见他已坐在树梢。这是一棵樱桃树。而一位名妓,此时正端坐在黄包车上,手执团扇,款款而过。苏曼殊边摘边吃,樱桃的核也红艳,他随口一吐,就抖出条锦线,落入风尘,顿成一首又一首清艳明隽的小诗:“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设想在以往的文学艺术史里,如果少了僧、妓两类,会失多少风趣!拂过他们的烟花柳丝,在纸面上竟成为深刻的虚幻。苏曼殊是个和妓女交往密切的和尚,妓女之外,还有许多女朋友。当然,妓女也是他的女朋友。情种往往成为高僧。因为情种最好的归宿就是出家做和尚。一等高僧常常是一等情种。近代两个高僧曼殊上人和弘一法师,就是如此。弘一有次登临雁荡,四面一望,说了个“愁”字。他是从“愁”而感悟到生命的“悲欣交集”。曼殊呢,是一个“哀”字,生命无非是无常和虚幻。而好色使这种无常和虚幻开出花朵。这是对生命极端的爱吧。曾经拿柄手枪要去刺杀已为保皇党首领康有为的苏曼殊,当他洞察到生命的底蕴,并领悟它时,就丢开这个念头,悲天悯人了。所以情种的出家,实在也是珍惜生命,保护自己。像蜗牛背着沉重的壳行走(一如清规戒律),遇到危险和威胁,就能绝妙好辞般缩回壳里,打起人生下一站的腹稿。还有就是无奈,芸芸众生之中,人似乎更难规矩为人,所以他怎么上树是不让人见到的。苏曼殊是水,他是从这一棵樱桃树的根部往上蔓延,最后,就到蓝天碧霄下轻微战栗的一枝树梢上。

好色的人大凡内心凄清。由于凄清而好色,由于好色而感到生命的虚幻,由于虚幻,所以就会如庄子所言“怒而飞”了。好色是一种境界,一个男子的人生经验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才会具有。手不挥五弦,目在送归鸿。

好色的人,天目开启,不触不及,使琐碎的日常中,有一点哲学抑或艺术趣味。

……南方的庭院里,他们两人坐在凉亭边的石阶上。起先僵硬如清朝“春宫画”里的线条,不知是谁象形一片叶子,最先感受到风的那一片叶子。于是一个翻手为云,另一个就覆手为雨。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黑发,看到水池里的月亮。苍穹中的一轮月亮和水池里的一轮月亮似乎滚圆出一个轮回,禁不住,他泪水潸然。当她的手扶住他背部之际,像宇航员踏上空旷的月球……

万种风情,一尘不染。有时候力拭菱镜,无非是想看清镜中那一青瓷瓶里的朱色山茶。苏曼殊是见过水月的人。

“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需惆怅忆芳容”,我盘腿写作此文已近两个小时,计划只写五、六百字,不料现在已近四张稿纸。此文原题《好色的苏曼殊》,觉得刺眼,就改成现在这个篇名。行文不免有些尴尬,像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因为在树上。所幸某些事物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既不可言传,行文自然疙瘩。是实情,也是托词。而孤雁的叫声却传递而来,我推门到了后园,只见月华如霜,竹叶醉影。唯见月华如霜,竹叶醉影。猛地一想,今生的苏曼殊前世或许是杜牧,那么来生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