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成分”问题(第3/5页)

我在1969年入党,填的入党志愿书一片光明。

家庭出身:革命干部。父亲:1938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母亲:1944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姑父吕倜中共党员;舅舅马文兰中共党员;姨姨马佩荣中共党员……外祖父党的地下工作者、烈士;伯父凌尔寿烈士……阴暗面没有。我所知道的仅仅父亲是富农出身而已。

然而第一次填写志愿书并没有批准我入党。组织上找我谈话,那平日也是很要好的同僚,此时却显得有点矜持和庄重:“你还有一个姑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填进表中?”

我一下子蒙了,赶快写信(那时不可能打电话)询问父亲。父亲来信告诉我:确有一个小姑姑,叫凌尔婉,土改时被斗而死。他并且告诉我,这些负面的东西没有告诉我,是因为怕我受负面的影响,同时他还说,他给部队党组织写了信,详细说明了情况。第二次再填时,我仔细思量了这件事,并且加上了我对此“人民革命斗争”的积极评价。这时我还是不晓得,大伯母也是这时期自尽的。

土改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斗争也在不断升级加温。爷爷毕竟是“双抗属”,这一条谁也无法否认。父亲后来告诉我一件这样的事。有一次昔阳县搞了一个“献田大会”,爷爷在大会上慷慨陈词,说自己过去剥削人有罪,把土地主动献出。爷爷在发言中间,另有一地主也想登台表态献田,被守台民兵从台上将他直捽出去——这是爷爷的政治待遇,不是每一个“分子”都能享受到的。还是来摘引我哥哥的《二月河源》吧:

艰辛的日子开始了。祖父每天都要找村干部领粮食。每人每天两合玉米,一家四口人,总共八合。幽默一点说,这叫“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八合玉米要养活四口人,怎办?有糠有野菜。每天早起磨“面”,糠在磨里滚动,像呼呼响的风声,推着自然很轻,转几转,听到“咯嘣”一声,“啊,那是个玉米豆!”一日三餐,就是和这种“面”煮成的糊糊打交道。这“面”也可蒸成窝窝头,出锅时大概有一斤重,放干就不足一两了,它几乎可以漂浮在空中飞翔。到夏天,除奶奶在家,我们都去挖野菜,什么车前子、荆籽、苦苦菜、杨桃瓜、榆树叶、马奶子……噢!原来都能吃呀。毕竟,无粮不能养人。没办法,爷爷上山去挖榆树根,回来晒干,碾成“榆皮面”。这是一种黏合剂,和玉米面拌在一起,就可以做面条吃。于是乡亲们就拿着玉米来我们家换“榆皮面”。不料又出事了,村干部在开会时说:“地主富农吃玉茭面,贫下中农吃‘木头面’,这不是翻天了吗!”于是这条路也被切断了。

当时,亲戚朋友都不敢来往。祖父让我仲文叔叔(尔玄,我四祖父次子),背着粪筐,手拿粪叉,装作拾粪,偷偷跑到安阳沟我姑母(尔英)家,想要一点吃的东西。姑母吓得惊慌失措,不仅不敢给拿吃的东西,而且将自己的堂弟“赶”了出来,六月之寒伤透了爷爷奶奶的心。也就是这个时期,奶奶让我去东邻胡峪村,找那个原来要饭的老奶奶。我说奶奶让我来“看看”您。那位老奶奶热情极了。她先让我到火台边去烤火,问长问短;然后让我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又用一块破布包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塞到我的衣襟里,让我两手抱着;然后趁着夜幕降临送我出门。她怕街上的狗咬我,拿了一根拐杖,一直送我到村口,并嘱咐我过两天再来。尽管冰天雪地寒风袭人,但一阵暖流还是浸透了我的全身,难禁眼泪夺眶而出。我喃喃地说了声:“奶奶,我走了。”转身小跑而去。回到家,我把所获之物从衣襟内取出,交给奶奶。两位老人皆无言语,爷爷把我抱到炕上,用那条仅有的破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窝窝头,两个窝窝头,这是救命的窝窝头啊!爷爷脸上那深深的皱纹一张一弛地抽搐着,我不知他是笑还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