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成分”问题(第4/5页)

二月河的祖父。

1976年夏,我回家省亲。一打听,那位老奶奶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凝望着那挡住我视线的巍巍群山,沉默了很久很久,祷告了很久很久。

村里的小学校也革命了。

是年姐姐十三岁,上初小四年级。原来她上学时经常带着我坐在她的旁边听课,所以我虽然没有正式上学,也认识了一些字。

一天,学校突然召开斗争会,斗争的对象是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看、姐姐被绑在老庙神房的红柱子上,逼着问她:“把家里的元宝倒手到哪里去了?”原来是为这么个事:姐姐的同桌女同学,叫杨小媛。她和姐姐经常玩一个圆形的小镜子,此事有人告了状,因而玩镜子就演变成倒腾元宝了。其实这个家里,有过铜钱,有过解放区发行的“济南票”,元宝这玩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斗争会除了姐姐受了皮肉之苦和唾骂羞辱外,当然没有什么结果。不知会议的主持者是老羞成怒还是预先安排的议程,另外一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办了。

会议主持者宣布:所有地主富农孩子们的衣服,统统脱下来,与贫下中农孩子们的衣服对换。还不错,主持人顾及了一些廉耻,让男女学生分开,到两个教室进行“工作”。因我年龄小,姐姐拉着我一起去女教室换衣服。姐姐毫不犹豫地剥掉了我的衣裤,给另外一个孩子换上。但她的个头较大,很难找到一个和她身材相仿的女孩。最后,她换上了比她瘦小得多的女孩的衣服。衣扣扣不住,只得两手拉着衣服捂着前胸……姐姐不说话,没有哭。我吓坏了,想哭,姐姐在我屁股上轻轻拧了一下,三个字:“不许哭!”大约是想让她那袒胸裸腹的尴尬能遮掩一二,她把我抱起来就走。

回家进门,屋里的情景使我们非常吃惊。

爷爷蹲在炕沿下,眼泪、鼻涕、口水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不停地向下流淌。奶奶抱着爷爷的膝盖,呜呜咽咽,凄切啼哭,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浑身几乎抽缩成一个圆团。

炕上有一封已经拆口的信。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颤抖着把那封信拿给了姐姐:爷爷奶奶的长子、我们的父亲牺牲的噩耗传来了。姐姐两手紧抓着那封信,一下子趴在炕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让那压抑心头的一肚子苦水倾泻出来吧。大家都在哭,谁也不劝谁,也无法劝。爷爷拉了我的小手,把我搂在他的怀抱中。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爷爷伤心流泪。

那封信是晋冀鲁豫边区人民政府写给祖父的。抬头是“凌从古先生”,信中说凌尔寿同志在1943年5月18日抗击日军扫荡时英勇牺牲。说他是民族英烈,全家光荣云云……最后盖有两个印章,一个是正方形大章,是边区人民政府的印章;一个是圆形小章,据说是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的。

祖父昼思夜想的儿子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他病倒了,睁着眼睛躺在炕上,几天不吃不喝。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没有了,没有了……”

姐姐辍学了。我们抬水、磨面、捡煤渣、挖野菜,开始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两年后,姐姐未成年就无声无息地出嫁了,据说换来了两斗小米,几尺红布,姐姐好苦啊!但是,她走了好,走了就不会饿死了。

1947年“十二月会议”,党中央制定和发出了《关于目前党的政策中的几个问题》的指示,坚决纠正在土改中的“左”倾错误。连续发布了《纠正土地改革宣传中的“左”倾错误》等文件,农村要落实一些政策。祖父的“富农”帽子摘掉了,说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村里分给祖父十四亩岗坡薄地。他总算又“耕者有其田”了。

二月河的父母,1958年,洛阳。

但是谈何容易啊!“富农”这两个字,不仅殃及祖父自身,也株连到子女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