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四章(第2/7页)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于连有时留下来一直待到结束。尽管如此,他还是几乎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本正经地听平时在这间如此金碧辉煌的客厅里进行的谈话。有时候,他望着那些交谈者,想看看他们自己是不是也认为自己说的话可笑。“我的德·迈斯特先生的作品我能背出来,他说得要好上一百倍,”他想,“可我还是觉得很乏味呢。”

于连并不是唯一发觉精神上的压抑的人。有的人喝大量的冰冻饮料聊以自慰,还有的人聊以自慰的是可以有在晚上剩下来的全部时间里说下面的话的快乐:“我从拉莫尔府出来,在那儿我知道了俄国……”

于连从一个献殷勤的人嘴里知道,有一个王朝复辟以来一直当专区区长的可怜的勒布尔基尼翁男爵,不到半年以前,德·拉莫尔侯爵夫人让他升了省长,作为对他二十多年的经常陪伴的酬劳。

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所有这些先生们的热忱。他们从前为了一点很小的事就会生气,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生气了。对他们缺乏敬重,很少是直接表示出来的,但是于连在饭桌上,已经有两三次无意中听见侯爵夫妇间的对话,对话简短,对坐在他们旁边的人说来却是十分残酷的。这些高贵的人物对不是乘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代并不隐瞒他们真诚的蔑视。于连注意到,唯有十字军东征这个词儿能让他们脸上现出严肃中带有尊敬的表情。通常表现出的尊敬总有着一种自满的味道。

在这豪华的环境和烦闷的气氛中,于连除了德·拉莫尔先生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有一天,于连高兴地听到德·拉莫尔先生声称,在可怜的勒布尔基尼翁晋升的这件事中,他没有出过一点力。这是对侯爵夫人献的一个殷勤;于连从皮拉尔神父那里知道了事实真相。

一天早上,神父和于连一起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为了跟弗里莱尔的那件永无休止的诉讼案件忙碌着。

“先生,”于连突然说,“每天跟侯爵夫人在一起吃晚饭,这是我的一个义务呢,还是他们对我的厚爱?”

“这是一个莫大的荣幸!”神父听了生气地说。“N…院士先生十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献殷勤,也没有能够为他的侄子唐博先生获得这个荣幸。”

“对我说来,先生,这是我的职务中最难以忍受的一部分。我在神学院里也没有这么厌倦。我有时甚至看见德·拉莫尔小姐都在打哈欠,可是她应该对家里的那些朋友的殷勤已经习惯了。我真怕我会睡着了。求求您,让他们准许我到哪家偏僻的小客店去吃四十苏一顿的晚餐。”

神父是一个真正的暴发户,对跟大贵人共进晚餐的荣幸非常敏感。正在他尽力让于连懂得这种情感时,传来一个轻微的响声,他们转过头去。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听。他脸红了。她是来取一本书,他们说的话全都听见了。她对于连产生了几分敬意。“这一个不是生来下跪的,”她想,“不像这个老神父。天主!他长得多么丑。”

吃晚饭时,于连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她亲切地跟他说话。这一天有许多客人要来,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喜欢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特别是在他们马马虎虎不注意穿戴的时候。于连并不需要很多的洞察力,就能看出,勒布尔基尼翁先生的那些留在客厅里的同事有成为德·拉莫尔小姐经常取笑的对象的荣幸。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有点装腔作势,反正她对那些使人厌倦的人丝毫不留情面。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小堆人的核心,这一小堆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巨大的安乐椅后面。在那儿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德·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军官,不是诺贝尔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尽头,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相当矮的小草垫椅子上,正好在光彩夺目的玛蒂尔德占据的那把椅子对面。这个谦卑的座位受到所有献殷勤的人的羡慕;诺贝尔或者是跟他父亲的年轻秘书说说话,或者是在整个晚上提到一两次他的名字,就这样很合乎礼仪地支持他坐在那儿。这一天,德·拉莫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于连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这座山比蒙玛特[4]高还是低。他听着这小堆人说话,常常由衷地笑出来;不过,类似这样的话他感到自己连一句也不可能想出来。这就像是一种外国语言,他听得懂,但是却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