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第2/11页)

她谁也不看,对她们刚才说了什么一清二楚。换个正常人,这是发难的时候了:“那个谁谁谁,你安什么心?教导员根本没找我!”黄小玫什么事也没有,蹲回她的脸盆边上,接着搓衣服。肥皂泡全瘪了,她窝窝囊囊地搓。她是明白的,她们要讲她坏话,不支开她不方便。谁突然叫起来:“哎呀,洗烂了一毛钱!”马上有谁接话:“贴贴还能用,给小黄吧。”“小黄你要不要?”“怎么不要啊?小黄拿去还能买三个糖醋蒜头。”黄小玫抬起脸,对大家嘿嘿地笑。那种没脾气的笑,伙同别人取乐自己的笑。她当然知道她们指的是什么。她把食堂打来的糖醋蒜头藏在抽屉里当点心吃,被查内务的分队长搜了出来。

搜出来的不止蒜头,还有干巴巴的油条,啃得缺牙豁齿的馒头,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卤豆腐干。全是从食堂餐桌上搜集来的剩余食物。就像看不见黄小玫的头发一样,也从没人看见过她好好吃东西。把不堪入目的食物残渣从她抽屉里清理出来时,人们都无法想象黑暗里她怎样凶猛地消耗。黄小玫有一个大优点,她从不辩解什么。说她恶心也好,穷酸也好,她气度大得很,一点也不强词夺理,过后该怎么偷嘴还怎么偷嘴。说急了,她就像现在一样抬起脸,嘿嘿一笑。多年后萧穗子一想到黄小玫的笑,就会想,是什么让那笑不同寻常。它宽厚,赖皮,她其实以这笑给女兵们碰了个大软钉子。黄小玫这样一笑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说了。一阵无趣上来,谁便说快洗吧,马上要开午饭了。

她们潦草地清洗,很快把水池让给了黄小玫。每次想欺负欺负她,却总是发现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全面迎合你的欺负。这些女兵是从上千投考女孩中筛选出来的,就算黄小玫混过初试,还有复试和终试,这支苗条秀丽的队伍怎么就让她混了进来?大家觉得疑团太大。就算她会那种很绝的跟斗,她的入选还是欠缺说服力。一天来了几个首长,观看新兵舞蹈汇报。两个副司令员盯着黄小玫咬了一阵耳朵,最后接见时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是有点像你妈妈。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黄小玫的神情。回到宿舍她没话找话地和同屋女兵搭讪,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看得很清楚,她太巴望为大家解决一个大疑案了:她母亲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司令员们去惦记。同屋的女兵们就是不给她这个满足,开始了每晚的零食大会餐。她们相互间热热闹闹的请客,起初有黄小玫的份,很快发现她不上路,明里客套,暗里独吞独食,因此她们再不给她面子。

此刻萧穗子提着暖壶进来,劈头就说:“小黄,他们说你妈过去是咱们团的主角,首长全认识她!”黄小玫飞快地看看大家,问穗子听谁说的。所有人都对穗子虎起脸,意思是你可让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话往那儿引,现在你问到门上了。穗子指着木板门外面说:“锅炉房的老师傅都知道小黄的妈妈。”黄小玫踢开压脚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间已从床下抄出一本相册,第一页上的头像,是个穿军礼服的女人,烫头发,抹口红,五官有黄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无疑是个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风流,眼里戏很足。“看,我妈妈。”黄小玫把相册捧成一个奖状,上身向左转四十五度,又向右转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头的劲头,说她母亲曾演过多少歌剧的主角,被军区和省里多少高官名人追求过。女兵们传看着相册,又去看眉飞色舞的黄小玫,心里想,她还挺美,原来是走后门走进了革命队伍。

营房有三十平米,靠墙一溜搭了十二张铺板,铺和铺之间有条只容一个人侧身穿过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们全半躺在床上,两个脚尖压在沙袋下面,怀里抱着炒米糖或蜜三刀。黄小玫在床铺间的窄过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点着相片上的母亲,给每个人做讲解。一个人伸长手臂隔着过道将相册传给下张铺上的人,黄小玫便急匆匆从一个过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条过道,去重复同样的解说词。“你看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多难看!”她高声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现在不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