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第4/11页)

黄小玫当然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但她一脸迷糊地问:“你们要上厕所啊?我不憋。”她们夜里集体起夜从来没约过黄小玫。这时却都说你回头一个人去,吓死你活该。厕所有半里路远,去的一路她们沉默不语,在想黄小玫的头发长在她身上似乎不配,可惜了,那是多豪华的一头头发。回来的一路谁开口了,说小黄的头发幸亏短,长了肯定编不成辫子。谁说编成也难看死了,想想看,那么粗,还不跟猪屎厥子似的。这一讨论,都好受不少,觉得黄小玫的头发并不动人,她整天拿军帽盖着它是有自知之明的。

又有谁说,那么多头发洗一次得用多少洗头膏啊?太费钱了。所以她就不洗,捂个帽子让它馊去。快到营房门口时她们已经有些同情黄小玫了,长那么一大堆头发和秃就差不多了,也是见不得人的缺陷。半年后文工团的房屋扩建竣工,所有的新兵都搬了过去。所有人都摆正了与黄小玫的关系。一般情况下,对她各种莫名其妙的习惯不加理会,闲得难受了,就作弄作弄她。练功之后,女兵们有一段最快乐的无聊时间,全瘫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找些傻话来说。一个人说,哎小黄,你“后桥”翻得够棒的,给我们翻一个,欣赏欣赏。黄小玫不知道她练功裤裆部绽了线,走到场子中央便卖命地翻腾起来。

女兵们看她每向后一翻,那口子便撕裂得更大一点,渐渐的,黄小玫就在她们眼前穿起了开裆裤。一年后男兵们也开始拿黄小玫娱乐。团支部墙报上贴的“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都是拿办公信纸写的,纸张菲薄柔软,没有卫生纸津贴的男兵们常去撕“思想汇报”解手。团支书一次把团员们集合到墙报前,指着被撕走的最新“读书心得”,大声问谁干的。问了几遍,谁大声说:“黄小玫干的。”这个时候文工团的人对黄小玫的身世已大致清楚。她父亲作了省里有名的右派后,她母亲改嫁到上海去了。黄小玫说她的继父是个高干,她常常乘他的小车上学。继父还带她在家里的小院开荒,种豆种菜。实际上她两岁那年刚进入继父的家门,母亲就把她拉到浴室里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哭,因为这是别人的家。拖油瓶黄小玫在有了个弟弟和妹妹后,懂得了走路蹑手蹑足、说话轻声轻气叫做识相。

还有很多事情叫做识相,比如在桌面上少吃东西,无论继父说什么都嘿嘿一笑,决不辩解,无论弟弟妹妹的待遇和她怎样悬殊,都决不争取平等。继父其实很少难为她,更不难为他自己,始终大大方方地表现他对亲生儿女的深厚偏爱。黄小玫告诉女兵们母亲如何拿她当心肝,好东西都是背着弟弟妹妹给她吃,漂亮衣裳也偷偷给她穿。其实曾经做名角的母亲永远在一家人里唱红脸,白脸,三花脸,当继父的面,她得把继父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女孩子怎么长一头野人头发?看见就讨厌!”“少装老实,心里跟你右派老子一样不服的很吶!”……一转脸又总是个凄美的含辛茹苦的母亲,说:“心肝啊,知道妈心里最疼你吗?”这时就有半杯牛奶或一块奶糖赃物一样塞过来,要她躲起来偷偷吃喝,别让弟弟妹妹看见,因为没有他们的份。

后来拖油瓶黄小玫发现,母亲以同样的方法给了弟弟妹妹同样的东西,也给了他们同样的嘱咐。有些老演员们还记得黄小玫的母亲,零星讲到她一些趣事,人们对她的印象是活泼而泼辣的。到这种时刻,黄小玫总听得最入迷,似乎是听一个陌生伟人的事迹,不厌其烦地请人重复细节。然后她会眼神醉醺醺的,对女兵们说她母亲就那么潇洒可爱,谁都抵挡不住她的魅力。她没有意识到她话里有多大成分的谎言。她记忆中的母亲从来不是潇洒的。有时母亲下班回到家,会飞快地从报纸里取出一双继父的皮鞋,擦的铮亮,对继父说:“你看,小玫懂事点了,花一晚上时间给你把皮鞋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