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城

“你跟我说话?你在跟我说话?你是在跟我说话 吗?

见鬼,那你又是在跟谁说 话?

你在跟我说话?喂,这儿除了我,没别人 了。”

——影片《出租车司机》中特拉维斯·比克尔说

一切都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在他们声称母亲去世之后开始。对于之前发生的事,他几乎没有记忆,只有一些不连贯的画面:那是在室外,白天,一座大花园,耀眼的色彩,果树,一栋带宽边屋檐的房子,画面的边缘变形了,像广角镜。特写:母亲的脸,她微笑着把他举起,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转圈。他的眼睛是摄像头。花园随着运动越来越快而模糊成一个绿色的漩涡。频闪。

一条长长的走廊,灰色的油毡地板,白色的墙,汽车雨灯的灯光从室外投射进来,光线暗淡。他坐在一条长椅上,身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他们等了很久。一个医生从一扇门中走出来,摇摇头,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医生的脸是灰色的。女人站起身,牵着小男孩的手,沿着走廊走了。他们离开大厅,然后,沿着一段宽宽的石头台阶往下走,慢慢地走出画面。画面静止片刻。频闪。

蒙太奇:食堂、寝室、体操房。他站着。他穿着裤腿太短的裤子。他穿着体操服。他穿着之前别人穿过的衣服。总是有别的男生在场。声道上尽是噪音和由不完整的句子、喊叫声、口哨声、孩子的歌声混合而成的回声。永远无法一人独处时的孤独。光灭了,似乎在同一时刻又亮了。牙膏、燕麦粥和硬面包的气味。有人在敲打一架钢琴。餐具碰撞,液体流动,然后漫出来的声音。沙沙的刮划声。他闭上眼,又睁开。

二十年之后。收音机闹钟传出“你是我的,宝贝儿”的歌声。一只手猛地盖住闹钟,音乐停了。一个男人从床上爬起。他在床沿坐了一会儿,脸埋在手掌里。他站起身,走出房间,我们跟着他走进浴室,然后走进走廊。镜头离开他,对准窗口,然后跃出窗子。窗外是贫民区里的一条街道,沥青马路是潮湿的,根据行人的衣着来判断,天气并不冷。群众演员像突然接到命令似的动了起来。一个男人手拿一束鲜花像每天早晨那样从这儿经过。两个三十岁左右留着黑色长发外国人模样的女子,两人都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其中一个的肩上挎了一只亮蓝色的小包,她们之间虽然隔了几米,可看上去仍像是一块儿的,她们像两个克隆,两个闹翻了的姐妹。一幢楼的门开了,先前那个男人走上街,头发蓬乱,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在拐角处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朝着之前那两个女人的方向走去。

两级台阶从人行道往下通到一个低矮的空间,玻璃门上写着“录像城”,门后挂着一块红色的牌子:非营业时间。男人用钥匙打开门,进屋将牌子翻过来。屋里有一股陈年烟味,光线暗淡,即使在那男人打开灯后也是如此。墙上的架子里摆满了不计其数的录像带,屋子尽头的柜台上放着一台现金收款机和一台小电视机。柜台后面有一扇门,门通向一个狭窄的空间,里面有一个抽水马桶和一台旧冰箱,冰箱上放了一个污渍斑斑的咖啡机和一个东倒西歪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小橱柜。男人打开电视机,启动收款机,给咖啡机添上咖啡,这才脱下外套。

上午一个客人也没有。中午时分,一个五十见外、个子矮小的妇人走进店里东张西望。她穿了一双蓝色的鞋子、一件斜格子的上衣,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做出走错门的样子,一言不发,就又走了出去。经常有人毫无理由地在这里出现,然后消失,他们有时只是站在窗外朝里望,有时随便找个借口进来,说想找一部他从没听说过的电影,或者想买摆在橱窗里的那个真人大小的纸人,还有的想换一些停车用的硬币。他被困住了手脚,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些人的证据,他们非常狡猾。一次,他发现有人晚上进了店里,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认真地记住东西摆放的位置。他们一定察觉到了,晚上不再出现。他们行动极其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