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的月亮好看吗(第3/5页)

真正旷达之人,俯仰天地间而无愧,于东坡,它来自于终生对人性的尊重,对士大夫良知与责任感的坚持。人们熟知的没心没肺、促狭胡闹……种种心灵的轻逸,正是所有这些常人不敢接受的沉重造就的。

《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一首词,是中秋写来思念弟弟苏辙的。苏辙被贬到循州,正好和苏轼隔海相望。兄弟俩少年时一起离蜀,上京城,同中进士,无尽的风流风光,然而一入官场岁月催,不胜人生一场醉,聚少离多。

每一年的月亮都是一样的,人却在月光下慢慢转换了容颜。同样是寄与亲兄弟,这一首,与二十年前在山东密州写下的那首著名《水调歌头》对照,人与事,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密州,东坡才四十岁,虽然反对变法被赶出京城,也只是暂时不得志。这一年,变法遇到危机,王安石于内忧外患中罢相,退居金陵。当前局势,危机重重,却也大有希望。东坡也在逆境中怀着热切的政治抱负。

政治肮脏,因为人们总是把政治搞成私欲。但苏东坡写他的政治抱负,就有着琼楼玉宇般的皎洁,他说他想要乘风归去,不理人间俗务,又终于心有所寄,不胜天上的孤寒。这些话,换了个人来说就是装十三,但苏轼说,就理所当然,你愿意相信他是天上谪仙,来人间走一回。

在人间的苏轼,经历艰辛,他的眼与心,随月光移动,明澈地注视着一切悲欢离合,他叹,“此事古难全”。他又微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所有过着中秋的中国人,读到这里,都将悠然会心。这是完全中国式的,对于现世无常,殷切而又温暖的答案。而于苏氏兄弟,更有为理想而互勉的心意。

在海南过的中秋节呢?宿命式的感叹,开篇就直击人心苍凉。这是一首属于老人的词,把风景看透,又对一切怀着淡淡的眷恋。

眉头有愁,发上有霜,座中无客,明月不现,真是挺惨淡的事。但他讲述得平静,让听的人心里更不好受。

每逢佳节倍思亲,看了中秋的月,才知道,亲人有多远,寂寞有多深。那一道海峡,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这也传说是章惇的主意,非要让兄弟俩隔海相望而不得见。我倒觉得章惇未必无聊至此,而且,难道把他俩一个流放海南,一个流放塞北,就显得厚道了?以东坡的性子,政策稍一松动些了,偷偷渡海去见面,也不是没可能。

只要,上苍给他足够的时间。问题就在于,时间已经不多了。长夜将尽,大梦将醒,这已是最后的时刻。

“海南的月亮,好看吗?”东坡先生北望的目光有些凄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又怎么样呢?幸灾乐祸的人又能如何?明月就是明月,乌云遮掩不住。那一轮清光,终究属于东坡,和东坡爱着的人们——哪怕隔着千里,隔着海峡,隔着生与死。

东坡最后还是接到赦令,离开了海南。海南人记住了他。他也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海南人。在一首诗里,他说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犹记得,十几年前,东坡还没有踏上过岭南土地,他的朋友王定国,已经因为“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往岭南——也算是东坡惹的祸。王定国在那边呆了三年,死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差点一命呜呼,东坡很不好意思见他,怕被人家当瘟神。王定国倒不小心眼,一回来,就找东坡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