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的月亮好看吗(第2/5页)

跟一个远道来的朋友埋头在房子制造墨锭,把房子烧着了,害得大家半夜起来救火。

带着条土狗,到处找人聊天,不管是仅有的几个读书人,还是田野闲汉、粗野的黎人,他都有话说,还挺缠人:“拜托讲个鬼故事吧?一个就行。”别人讲不出,他就自己讲。

做学问,写书,唱和完120首陶渊明的诗——东坡是热情的“陶粉”。在海南,东坡诗写得多,词作得少。为什么呢?因为他开始严肃地总结平生了。

文章,尤其儒家经典,在古代知识分子看来是千古事,而诗言志,也很严肃。至于词,只是诗之余,余兴所寄。东坡不是拘谨的人,对词的体裁做了革命性创新,无事不可言,无意不可入,但终究,言起志来,词没有诗够正式够端庄。

《千秋岁·次少游韵》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说是词,其实说是词形式的诗更恰当。要是给李清照看了,肯定要撇嘴,没好气地说:“句读不葺之诗尔,又不协音律……”

说到词体,前人总结说:“要渺宜修”;“其文小,其质轻,其径狭,其境隐”……这些创作条框,在东坡的这首词里形如虚设。

上阕写处境:身为臣子,获罪于朝廷,被扔到天外孤岛。斜阳下,一身所在,与长安相距万里之遥——真是落日孤臣心。下阕紧紧跟进,诉说心境,“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竟然将悲惨境遇用一种孤决的豪气揭过了,“君命重,臣节在”,说君臣之大义,自己身为臣子的节操。“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即使朝廷有可能施恩,自己的旧主张却是再难改的了。

东坡一生为了不合时宜的政治主张,付出太大代价,他也曾怀疑过,徘徊过,到了这境遇最艰难时,反倒更坚定了。“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我就这样了,大不了拾几根竹子,搭个小船出海——这我信,在海南想要出海太容易啦!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孔夫子当年说这句话时,还有些赌气成分,在今天的东坡,则更多显示的是对毕生信念进行确定后的坦然。句句铿锵,和气的东坡先生,也有风采凛然的一面。

这首词是与秦少游唱和的,而少游的《千秋岁》原词是: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少游同学,也在贬谪途中,他的小词,就很合乎词体,情境宛转,凄美不可方物。写出来后,照例天下流传,传到丞相曾布耳里,失惊道:“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果然,不久秦观就与世长辞了。这就是所谓“诗谶”。衡阳太守孔毅甫的话,更坐证了不祥之兆。少游写词时正是与孔太守喝酒,少游走后,太守悄悄对身边人道:“秦少游气色很不好,估计活不久了。”

当迷信也罢,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把春愁写得如此深重诡谲,的确是非人间的凄厉。东坡估计看出来了,可惜,他坚毅雄浑的次韵,也没有能把原词里的隐约鬼气驱散。

秦少游不是苏东坡,他的人生太文艺,充满感伤和戏剧性,不够从容与旷达——而旷达,并不容易。真正的、经得起考验的旷达,要有看透世事的智慧,有对人性的慈悲,还要以强大的内心做后盾。这个人必须知道,他只是宇宙中渺小的个体,多么局限的小人物,有了这份自知,他不会自我膨胀,在欲望中失去自我。同时,他也不会自卑,他仍然拥有“人为万物之灵”的自豪感,不会放弃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不会回避灵魂的磨砺,这样的人,肉身行走在厚重的大地上,而心灵将高举远翔,飞越生命的艰山险水,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