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的老友记(第4/5页)

可惜,苏轼收到了他送来的一切折磨,唯独没收到他的恨意,依然一厢情愿地相信:子瞻与子厚是好朋友,只是因为政见不同,不得不如此。

我想我若是章惇,也只能对着这颗恶意怎么也无法侵蚀的赤子之心,悲愤地抓狂吧。

哲宗驾崩,徽宗上场,就是那个喜欢画画,球也踢得好的赵佶。章惇曾评价之为“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极力反对他即位。章惇怎么说也是为赵氏皇朝贡献了一生才智,慧眼识人的长处更是有的,他说得不错,正是端王的轻佻,将北宋的河山早早断送。

因为这层恩怨,章惇被赵佶也贬到岭南去了,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与此同时,苏轼正在接到赦免,离开海南,从岭南取道北归的路上。以章惇的高傲,自然不会和老友说什么。倒是他的儿子,也是苏轼的门生章援,写了封哀婉恳切的信给苏轼,替父亲求情。苏轼拿着信,高兴得要命,对儿子苏过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有司马迁之风啊!然后,回信道:“我和你父亲四十多年为好友,虽然中间有些不合,并无损于交情……过去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只论将来……”

下面又絮絮提醒些岭南生活的注意事项,嘱咐多带些家常用药,自疗之余,亦可惠及邻里乡党之类。

不知道章惇见到这封信会怎么想,我能了解的是,千年之后,看到这样平常又宽厚的文字,亦能感到东坡先生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林语堂感叹这封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他说得一点不夸张。

也就是这一年,东坡与世长辞了。北归途中逝于江苏常州。他终于没能回到家。

那一刻,“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爱东坡的人,生前身后都是那样的多。

章惇亦于四年后逝于岭南雷州,无声无息。

后世人常骂章惇是小人,背叛了与苏轼的友情。但看过他们的一生行径,我想事情未必如此简单。

东坡,他真是千古唯一的人,让无数人感到亲切并且敬爱。而内心里,我更能感到共鸣的是章惇。因为在他那里,我看到的是一颗接近于我们平常人的心:软弱,自负,嫉妒,挣扎……许许多多的人性弱点,织就一个矛盾的灵魂,善与恶共存,私欲与公义较量,被冷硬的现实,压得快要爆裂了。

原来,我们都很容易被诱惑,被环境同化,随波逐流,背离初衷,且并不自知。只偶尔老天作弄,才在某个平常的清晨,忽然摔碎镜子,害怕里面的那个混蛋,那个怪胎。正是这一点,让我也有点儿心疼章惇。

不过,章惇跟平常人还是有些不一样。他的身上,和其导师王安石一样,有种孤决的气质。这是历史上“变法者”们共同的气质:

他们革命,他们执著无畏,虽千万人而吾往矣。同时,他们常常又太坚信手上的真理,不肯包容,不愿妥协,反对者愈多,愈发顽强,甚至刚愎起来。到最后,六亲不认,众叛亲离。最糟糕的是,他们还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小人,小人好利,可以收买,可以讲条件。而他们,在意的不是私欲,是信仰。信仰才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崇高,也最可怕的东西。

章惇一生,打垮了很多敌人和亲友,还亲手打垮了自己。他整过东坡,可我也像东坡一样,恨他不起来。我的理由是:我知道,人性之恶就是这样难对付的,哪怕你志存高远,守身欲洁。

这真是悲哀。好在,我们还是知道,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像个天才儿童一样,神奇地跳出了所有浊世的污染,人性的圈套……这个人就是苏东坡,古今中外只此一个的东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