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的老友记(第2/5页)

这一回,大家都说,苏东坡死定了,一把老骨头,要丢在瘴雨蛮烟,海角天涯的腥风里了。

东坡先生一生,除了爱开开玩笑占点嘴头上的便宜,为人多么旷达随和,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他能有什么死敌呢?谁会忍心当真为难他?

有,这个人竟然还是他青年时代的好友,意气风发,游历山河,喝花酒争姑娘的同伴,那是一个性格与苏轼完全不同的人,他的名字叫章惇。

关于章惇,宋代笔记里有两则故事,都是在他年轻时代和苏轼同游中发生的。一次,两人在陕西,听说仙游潭风光好,便相约户外运动去,那时候旅游开发可没现在积极,山水多处于原始状态。于是,碰到难题了。

“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风景虽好,危险系数高。章惇便唆使苏轼从桥上走过去,到对面的山壁上题字留念。苏轼望望然,不敢。章惇抬脚就走过了,并拿绳子绑在树上,从容攀爬上下,在山壁上留下一行大字:“章惇苏轼到此一游。”

苏轼不禁抚着章惇的背叹道:“你以后一定能杀人。”章惇问为啥,答曰:“能拼自己命的人也就能杀人。”章惇哈哈大笑。

苏轼不愧冰雪心肝,有足够的知人之明,但这一刻,他对朋友半开玩笑的感叹里,有惊讶,更多的还是赞赏。苏轼交朋友,和他对待世事的态度一样,擅长发现闪光点,并由衷地赞美之。他是真心诚意,喜欢章惇身上的狂放,勇猛,刚毅,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好友间的心照不宣和包庇,这时候,他是相信,自己的朋友,即使以后真的会“杀人”,那也一定有他必杀不可的正当理由。

还有一次,在山间小庙里喝酒。忽然听人说“有老虎有老虎”,借着酒意,俩愣头青就骑马过去围观,离老虎差不多百十米的时候,马不干了,当我傻呢,陪混小子玩命?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苏轼一看,算啦,这事是挺危险的,还是闪人吧!掉转马头就往回跑。章惇岿然不动,从怀里摸出面破锣,往石头上一撞,声音那个响,真是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老虎受这一惊,不明所已,跳起来就飞逃了。

由此可见,苏轼是占绝大多数的正常人,知风险懂进退,不拿性命开玩笑。而章惇呢,则很有点豪侠气,枭雄气,做事有狠劲,亦有独出心裁的巧劲。这样的人,当他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包括情义在内,能够阻拦他。

章惇不是不够朋友。犹记元丰二年,“乌台诗案”,苏轼被“变法派”的一些人罗织罪名下狱,其势危在旦夕,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而身为“变法派”中坚力量的章惇,却挺身为苏轼辩护,并对宰相王珪当面直斥,极显当年攀岩吓虎的勇气——这其中,自然可能有内部派系争斗的因素在,但不可否认,对苏轼,章惇曾是不顾理念分歧而回护的。事后,苏轼被贬到湖北黄州,亲友中没多少人敢去搭理他,也只有他的弟弟苏辙,和章惇两人隔三差五地写信去劝慰。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可以肯定,是跟那场“熙宁变法”有关。而关键的转折点,应该从元祐年间说起:变法派靠山宋神宗与精神领袖王安石都已病逝,守旧派高太后与司马光执政,对变法一众进行大清洗,统统赶出中央,甚至贬谪至岭南。而这种惩罚,已经近百年没有大臣遭遇过了。守旧派中也有人反对,说这种处置太过严厉,恐怕将来会招致报应,然而还是雷厉风行地执行了。

在司马光等人看来,这不过是除恶务尽,“君子”对“小人”的一次清剿。然而,政见之别,真能作为划分忠奸的标准吗?王安石以下,变法团体中,有趋炎附势之徒,有投机分子,可是,也有真为理想而鼓动的的人啊。可是,没有谁敢说什么,独有不合时宜的苏轼,在自己好容易春风得意的一刻里,站出来不知好歹地说:你们这样做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打击报复。结果,连他也被赶出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