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的老友记(第3/5页)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高太后去世后,哲宗皇帝继位,重新起用变法人士。他不知道,在多年的失望与怨恨中,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变了模样,冷酷了心肠,磨利了爪牙。誓要报仇雪恨。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围绕变法的斗争,早已经脱离江山社稷的共识,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北宋知识分子的一场集体悲剧,时代的精英们,将才华与生命耗费在无休止的内讧上。讲究修身齐家治国的士大夫们,不知不觉,将家国责任全忘却。

章惇,当重新回到权力中心,他成了为达目标六亲不认的人,曾经被苏轼赞赏的自信与刚毅,变成了自负与刻毒,而年少时的狂放,在岁月里,竟然化作了无时无地的、对这个世界的嘲笑与不信任。

《宋史》中说章惇“豪俊,博学善文”,文学方面,我们并不曾看到他留下多少印迹,这个人毕生心血与精力,都用在“变法”上了,准确地说,用在政治斗争上了。而政治,你当真玩得过它?都当自己是风,其实都不过风中的草。

在新党、在章惇的眼里,苏轼也算是守旧派中的一员,司马光早就死了,这股恶气发泄不完,就拿名头最大的家伙下手吧。

不需要列出那些罪名,总之苏轼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脚踢到了广东惠州。他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热带水果吃够了,还作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诗流传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苏子瞻你还能这么快活!临门一脚,把子瞻老弟踢到了远得无从再远的海南。

说起来,苏轼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处罚状态中哎,好歹要拿出点职业精神来,做出些苦楚不堪状,让上面看着高兴一下,不然不是让人家很没面子么?

何况,客观上日子还是很苦的。住不好,吃不饱,自己采野菜充饥,心爱的女人又死了,早该抱头痛哭了,为什么苏轼就不肯哭给大家看?不仅不哭,还得意洋洋?

章惇的怒火,就在这样的琢磨中,熊熊燃烧起来。但我觉得,内心里,对于老友这种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他其实是嫉妒的,因为他做不到,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做到。

这么多年了,苏轼没变,还是那个胆子不算大,嘴巴不老实,接物太随和,处世没心机的好人,很宽容,很有趣,一个无论如何,你都会觉得他很可爱的人。

他曾经以为这不算什么优点,他仰慕的是导师王安石那样的人,高瞻远瞩,杀伐决断,敢为天下先,创不世出之功业。苏轼高才,名头响亮,但也不过是个保守的文人,哪有什么魄力,实不足与自己为死敌。然而,他还是慢慢地对苏轼痛恨起来了。

章惇惊异地发现,苏轼的内心,比自己快乐很多。这个万变的无情的世界,谁能不被它耍得团团转,想坚持点什么,就要咬牙切齿地和它死磕,多累多痛,还是不知不觉被世界改变了模样,变得自己都厌恶起这一个“我”来。

苏轼偏偏就可以不变,忠诚于自己的心,始终护卫着作为一个儒者,一个士大夫的原则,外界多纷扰,内心就有多丰饶,也常常迷惑,惊惧,不知所措,可这些都让他变得更从容更旷达,更可爱更有趣了。

而章惇自己呢,明明胸怀大志,抱着献身于一桩伟大事业的决心,却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被愤怒与无力感缠绕着,每一天,睁开眼就要与天斗,与人斗,一边应付明枪暗箭,一边在人身后下黑手……那些人,无论对手还是同伴,都一样的顽固,愚昧,狡诈,让他一刻不能放心,一刻无法安宁……

他倒要想看看,到底怎么样,能让苏轼真正地垮下来,让苏轼的心中,和他一样,充满戾气与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