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某日(星期五)(第3/4页)

每当指甲刀发出咔的一声时,我的心脏就收缩一下,害怕自己会把指头整个都剪掉。和指甲一样,母亲的手指也早已没有丝毫想要抵抗的意愿了。所以即使真变成那样,肯定不会有哀叫,也不会在我的手中留下太大触感,只会有一点点血飞溅到围帘上,然后指尖啪嗒滚落在床单上。我看向围帘,抚摸床单,再去剪下一个指甲。

病房里只回响着剪指甲的声音。我知道同屋的三个人都在侧耳倾听。终于轮到左脚的小指,它就像果实一样又硬又圆,指甲只是附着其上的蒂。在几十年间,这小小的指甲偏安于身体一隅,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想都无法想。终于剪完最后一下,我听到隔壁老奶奶松了口气的声音。

我捡起碎指甲,用手纸包起来,塞进了兜里。

离开住院处之前,我沿着六层的走廊去了另一栋产科住院部的新生儿室。从电梯出来,往左拐,走过谈话室,前面就是新生儿室。已经来过好几次,地图都在我的脑子里。

只有这里的墙壁和其他病房不同,不是橙黄色而是天蓝色,到处画着彩虹和花鸟。大玻璃里面有两排婴儿,躺在浴缸形的透明小床上,穿着开襟的白色婴儿服,脚脖子上套着个环儿——男孩子是蓝色,女孩子是粉红色。小床内侧贴着卡片,上面写着母亲的姓名和婴儿出生时的体重、身高,但近视眼的我看不清楚。

我站在玻璃前,蒸腾出一片水汽。啊,这样的话我携带的细菌就会穿透到对面的,不行不行。尽可能地屏住呼吸。

一拨接一拨地总是有很多人前来探望,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注意到我。有起劲摄像的父亲,有指点着自己的孙儿兴奋说笑的爷爷奶奶,有自豪地领着探望者转悠的穿睡袍的母亲,有来看望自己弟妹的少男少女。总之有各式各样的人来这里,当然也包括和我一样的新生儿冒牌探视者。

为方便起见,姑且这样称呼吧。但实际上它和大肆蹭吃宴会的卑鄙,或冒充家属参加运动会妨碍正常秩序的厚脸皮不是一码事,我们绝对不会加害新生儿;不会靠近只有亲属才能进入的空间,比如哺乳室或NICU(2);也不会花言巧语地哄骗那些新手母亲,去抱一抱新生儿。我们只是站在大玻璃外面,注视着那些新生儿。

健康的新生儿不到一个星期就出院,所以每次来这里,遇见的人都不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毋宁说无论哪个孩子,都像是曾经看到过似的十分熟悉。他们全都统一于“婴儿”这个名称。可是每个新生儿又出人意料地不一样,实在不可思议。有的婴儿肥肥胖胖,好像明天就可以参加宝宝哭相扑比赛;也有的婴儿令人联想到刚刚羽化完毕的蜻蜓。有的婴儿一直香甜地在睡觉,让人特别想摸摸他的脸蛋儿;有的婴儿一直哭个不停;也有的婴儿瞪着眼睛,仿佛在思考什么。他们不同地以各自的方式度过这段时间。我还看到个别新生儿戴着毛线帽子或手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或许单纯只是父母让戴的吧。婴儿们头发的样子,嘴唇的颜色,小手的攥法……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第一排最右边的那个新生儿,尽管并没有哭泣,却不停地蹬着两条小腿。身体虽然幼小,精力似乎过剩,不知何时已经爬到最高处,脑袋顶在了小床边框。从敞开的小衣服里露出了脚底板,脚脖子上的蓝色环儿系在松弛而柔软的皮肤褶皱上。每当他蹬踹时,蓝色环儿便一点点地转动。十个脚趾紧紧攥在一起,没有一点缝隙,生成好几条褶皱一直从脚底连到脚脖子,看上去更像个令人担忧的生物了。这时,他的指甲进入了我的视野。即便是刚刚出生的脚,似乎还残留着羊水,也理所当然地长着十个指甲。差不多和我母亲的指甲一般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