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某日(星期五)(第2/4页)

找遍整个医院,再也没有比母亲更安静的患者了。无论病得多么重的病人——因出血而意识不清,因腰痛而无法动弹——也达不到母亲那样的安静。她的喉咙长期屏息肌肉很硬,声带收缩枯竭,舌头躺在黑暗中太久似乎已经忘记怎么动弹。无论对着谁,都不会回答、附和或是抗议。不说梦话,不按呼叫钮,不会乱挥胳膊,不会随便乱走。不要说T城了,除了自己出生和出嫁的两个地方之外,她哪里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即便偶尔来女儿家还是小心翼翼的,打开玄关门时总是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就好像提心吊胆地翻开女儿写的小说,想着“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回想和母亲最后一次交谈,愕然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当母亲的病情日益严重不得不住院时,她很罕见地一天打了好几通电话。

“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

母亲解释什么似的结巴着。

“就是,想打个电话。”

又装出开朗的口气补上一句。

那时母亲说话已经有点费力,单词都是一个一个有些迟钝地往外蹦出来的,再也没有半点我熟悉的样子。

“嗯,你身体怎么样?我还是那样。”

我不知道母亲长时间沉默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因为病情,只能自己唠叨些无聊的事。

“那就好。其实,我也挺好的……”

我把两个手掌合成碗的形状,接住了一滴一滴落下来的母亲的话。很好,就这样继续,我鼓励着这些语言的水滴们。不知不觉中,我接住的仿佛变成了母亲的眼泪。

“别太累了,保重身体。”

“……”

“注意不要摔倒,吃饭要细嚼慢咽。听见了吗,知道吗?”

“……我知道。”

“不用担心我。”

“嗯……”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在做准备了,先把声音一点点送往彼岸的世界去。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心只想着怎样把沉默对付过去,甚至都忘了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肯定有最后一句话的。“时间到了,这样也算是没有缺憾了。”她一定是亲眼目睹了那最后的水滴落到女儿掌心,消融不见的。

我看着手掌,那里空空如也,非常干燥。

朝墙壁看去,发现那个收纳衣物、毛巾和零碎用品的透明柜子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本书。我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拿来的,眼球不能自如转动的母亲应该已经看不了书了。书放在叠得很整齐的安哥拉小毛毯上面,几乎被遮住了一半。那是我写的书。

“讲得真好,非常感谢!”

我讲完现代艺术盛典的事之后,突然从围帘对面传来老奶奶的声音。我从缝隙看去,和躺在床上正抓着床围栏的老奶奶对视上。

“对不起,吵到您了吧?”

“哪里,想知道谁能坚持到最后,一边揪着心一边听着呢。”

老奶奶用力握住床围栏,似乎在忍受着腰痛。

“请多保重。”

说完,我拉上了围帘。有人发出呻吟,有人推着小推车嘎吱嘎吱地走过走廊,广播里播放着“现在移动售货店正在电梯走廊营业,欢迎有需要的患者前来购物”。很快,又趋于安静。

我从透明柜子里拿出指甲刀,给母亲剪指甲。先是左手的拇指到小指,再是右手、右脚的拇指到小指,最后是左脚。忘了什么时候在移动售货店买的指甲刀虽然很小,却很锋利,咔嚓咔嚓地毫不留情,一点都不能大意。

母亲的手指或弯曲或僵硬,但被我握住后就温顺下来。指甲刀一剪,指甲便很容易地从她的手指上掉下来。和先行去往彼岸世界的声音一样,一点都不犹豫。

指甲只长了一点,很小。人的指甲原本就是这么小吗?我不禁担心起来。在母亲的指甲上,水虿肯定无法羽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