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流连光景不觉有年矣(第2/3页)

《陶庵梦忆》之所以是《陶庵梦忆》,张岱之所以是张岱,全在于他个性化笔墨。张岱是明清小品作家中最知墨法的一位。最知笔法者,大约是钟惺。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这墨法活了,不滞不板,微微地晕化开去,“而已”两字又很到位,像凝住的神气和墨点周围结出稍深于墨点的墨线,也即水痕。墨无水不活。而在“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之前的句子,“湖上影子”可看作水墨的整体效果,“长堤一痕”是线,稍浓稍干,“湖心亭一点”是比“舟中人两三粒”稍大的墨点,墨色带湿,但比“舟中人”淡。“余舟一芥”的“芥”,既可作线看,又可作点观,神出鬼没。“一芥”的“芥”,微之又微,但是,焦墨。

鲁迅《野草〈秋夜〉》,有著名的一个段落: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是枣树”是枯笔淡墨,“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为湿笔浓墨。“一株是枣树”用笔短促,“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用笔悠长,又长又浓,不乏峭拔地拖出: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

鲁迅与张岱都是绍兴人。绍兴这个地方像块焦墨,相比之下杭州就像一点淡墨。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也就可以说鲁迅像块焦墨,相比之下张岱就像一点淡墨了。

而我把人想成几粒芥子,是浓不上又淡不下,迹近伧父。《陶庵梦忆》中有《张东谷好酒》,省略抄录于下: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山人张东谷,酒徒也,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舌华录》中的这两句,用的全是浓墨,浓得化不开,也就僵死。多读读这一段,能知写诗作文,墨有五色笔有八面。

灯下,《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我重读一通,鸡叫头遍时刻,想起哪一位遗民画家的题诗:“墨点无多泪点多”。亡国之痛,其实是痛得层次多多。对了,“墨点无多泪点多”,八大山人的诗吧,如果是八大山人,他的亡国之痛就是亡国之恨,张岱的亡国之痛,痛的不是亡国之恨,而是亡国之憾(这里的“恨”与“憾”,用现代汉语作解)。也正因为是憾,《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墨就淡淡的,而流连光景不觉有年矣。不见沉痛,但知蕴藉。沉痛是种蕴藉,不明白这点,也就不能明白《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好处。

鸡叫头遍时刻,是白色的时刻,上床的时刻。这时候脑袋里往外溢的白色,既不是窗外有一角是平白的,也不是读《湖心亭看雪》的印象。上床前,还有点恋恋不舍,就把《湖心亭看雪》向睡意朦胧的妻朗读一遍,她惊了一下,抬抬胳膊。

朗读完后不料我顿生画意,随手一翻,不料又翻到附录在《西湖梦寻》中的李流芳《题雪山图》:

甲子嘉平月九日大雪,泊舟阊门,作此图。忆往岁在西湖遇雪,雪后两山出云,上下一白,不辩其为云为雪也。余画时目中有雪,而意中有云,观者指为云山图,不知乃画雪山耳。放笔一笑。

是云是雪,本不需多辩,就像是笔是墨,也不需多辩一样。“张岱是明清小品作家中最知墨法的一位。最知笔法者,大约是钟惺”这类话,在鸡叫的拱桥之上回头一望,真是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