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凉笃笃

凡一个人能把事做到极致,便有风趣。这是很难的。往往并非人工,而是天赋。齐白石的吝啬在传说中著名——可说吝啬到家:他在米缸上加锁,钥匙挂在自己腰带上。家人烧饭,由他舀米,舀一勺,就说:“够了吧。”家人摇摇头,对他讲吃饭的人多,他又只得再补上半勺,很是心疼。望望淘米箩,少不少?少乎哉,不少也。这个传说不知是真是假,其实是真是假,皆不重要。读《世说新语》,谁会去辨别真假?随意读来,读出一段风趣,什么都可以另当别论了。

齐白石的绘画,简单说来,是简洁、单纯,惜墨如金。我想齐白石如果不吝啬,也就达不到这个艺术高度。对于艺术家而言,身上的缺点不是要急于改掉,而是要开发,看看能不能做到极致,也是以人工来验证天赋的无有。缺点是艺术家形成自己创作个性的要点,或出发点,到了极致,就是不能被其他艺术家所替代的形式。徐渭的狂躁,蒲华的邋遢,都到极致,就独来独往一尘不染。我在夏尚典先生处见到一幅齐白石寿桃,夏先生说:齐白石画完寿桃,大大夸赞一番他的孝心(夏先生贺母之寿),然后说道:“洋红我多用了,我们是朋友,今天就不另加钱了。”这几只寿桃我并不觉他画得很红,甚至色还偏薄,只是桃形略大。

前两天,我见到齐白石一幅小品,想起他为夏先生画寿桃之事。齐白石这幅小品,画的是切开的咸鸭蛋——切成四分之一。我祖母也会这么干,把一只咸鸭蛋切成四份,分几次给我吃。每当这样,我就说祖母小器。祖母照例是这样的话:“为你好。”幼年的我,命犯咳嗽,是咸不得也甜不得的。齐白石的咸鸭蛋触发乡愁。咸鸭蛋哪里没有?只是故乡的好吃。这样并不是说我的故乡以产咸鸭蛋著名,无非,也是一段风趣罢了。

有关咸鸭蛋,童谣是这样的:

风凉笃笃 咸鸭蛋剥剥

盛夏初秋傍晚,坐在弄堂口边乘风凉,边吃泡粥。这时期,咸鸭蛋是主打小菜,骨牌凳上一小碟切开的咸鸭蛋,如鹤立鸡群。四分之一的咸鸭蛋,也的确有鹤首之美:那蛋黄多半是橙红色的,犹似丹顶。那时鸭子还没有人工饲料,吃的尽是小鱼螺丝,所以蛋黄溢金,连蛋壳也是生青的。幸福的生活,美味的天堂,在这一首童谣里历历在目。这一首童谣还很难得,难得在有闲适味,况且不露声色。

这首童谣,很有技巧,也很有内容。笃笃既是对风凉的描述(吴方言中就是如此使用的),又传达出意笃神远的态度,还是拟声词——剥咸鸭蛋时碗边一敲,就会“笃”的一响。声音有了,动作有了,情景有了……但又很简单。齐白石上乘之作——都像这一首童谣。这其中有让我们神往的简单又幸福的生活。幸福本来是很简单的,但为了这简单,或曰保持这份简单,就不得不吝啬吧。在张大千一掷千金的背面,更是为物所累。而吝啬有时候就是惜福。

切成四分之一的咸鸭蛋,让漂泊在外的人嘴馋。齐白石绘画的妙处,正在于使人想要回家。说出这妙处,我有些得意,没听到有人这么说过。看来是嘴馋给我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