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风子四帖

杨风子即杨凝式。风子即疯子,我还是喜欢写成“风”字,并不像病,而是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无踪的风,再说杨凝式又的确装疯卖傻,他是隐于风中的隐士,像司空图隐于庄园。他们两人差不多为同时人物,于热闹闹乱纷纷五子登科般的五代。杨风子祖上有隋朝名臣杨素,出了个更有名的家妓红拂。而他的父亲也是唐末宰相。一个大家族。大家族烟消灰灭之际,往往会从冷香阁中飞出华丽的蝴蝶,粉翅仿佛微雨里的溶溶内衣。杨风子有时连内衣也不穿,赤膊在寺院的粉墙上作字。以至被闲杂人员看到“腰大于身”。他的名声更大,一是世家,二为书家,于是和尚们粉刷好墙壁,专等杨风子风花雪月风驰电掣。

杨风子就爱众目睽睽下写字,这点上,很前卫,有点波洛克或马蒂厄。马蒂厄有次特意从法国赶到日本,当众表演绘画,他觉得日本人有书法素养,能理解他的艺术。而杨风子却只图痛快。书法到张旭、怀素和杨风子,表演性强了,把王羲之竹荫长窗下的黄绢搬到“创造社”一类地方。但不要以为杨风子只是涂鸦,像纽约地铁的涂鸦者。在纽约地铁的涂鸦者中间,不也出个呱呱叫的哈林,可惜四十不到艾滋而死。杨风子长寿,足足活到八十二岁。也可以把杨风子称为涂鸦艺术家,涂鸦没什么不好,再说他涂得又十分地好——如雪松(不是南京市树雪松,说的是积雪之松)上栖定的寒鸦。以至黄庭坚在洛阳遍观其“鸦”,感叹无一片羽翎不条理清楚,原话是“无一字不造微入妙”。

寺院墙壁都被他涂写完了。一时间,洛阳人忘记“洛阳纸贵”,纷纷觉得洛阳壁贵。瓦工们趁机大涨工钱。这里造半座墙,那里砌一堵壁,整个洛阳成为迷宫。王公大臣和平头百姓蜂拥杨风子后面,在这迷宫里穿梭。他起先是佯疯题壁,后来竟有题壁癖,只要碰壁,杨风子就不放过。有回题得兴起,一位素衣胖妇不巧以背示他,他也就一路题上,上书四个大字:“食肉者鄙”。

洛阳城成书法乡,但只是杨风子一人的墨迹,并不觉得腻烦,因为他的书风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简直像二十四个人所写。这不是说他没有个性,只是说他个性如风,在松林就是松风,在竹园就是竹风,在世界就是世风,在中国就是中风。时间的砂皮。战争似乎是以毁掉建筑为纪念,再说还有君子从梁上下到壁上,所以杨风子的书法作品宋代就“以火来照所见稀”——芭蕉叶大枝子肥,至今能访唯四帖:

《韭花帖》

《夏热帖》

《神仙起居法》

《卢鸿草堂十志图跋》

杨风子字一路地写上去,官也一路地做上去。艺术如果会作为一种基因遗传,仕途也会是基因一种。他不求官,官职求他,一直求他到太子太保。在他内心,从艺的兴趣肯定大于做官,那么他有无传世之作的想法呢?如199×年的作家。身逢乱世,活已不易,活下来已是奢侈的事了,杨风子不贪,只图痛快:他倒真是个后现代,过程重要。

在生活中注重过程,这必在艺术上有所流露,他的书法——如草书《神仙起居法》,尤其仿佛一个人在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身体解放的过程,脱到最后,连身体也不见。只是衣带飘飘,一味线条。也正因为杨风子注重过程,所以从他目前四帖,我们能看到不同的风味,如领略各地小吃。

听笔行于纸上的声音,倾听风,遇松化涛,遇竹化雨。杨风子他就把这涛这雨纵逸,欹侧,奇宕,风也萧萧,雨也萧萧,萧散有致,雨夹雪也。

关于四帖,我想说四个比喻,这样也简单点。

《韭花帖》:静如处子。也像处子——欲苞未苞的乳房和欲滴未滴的眼波,稍稍一摆,苞就开,波就起,但就是不摆。说具体点,一腿直挺一腿微屈斜倚门扉嗅着青梅的小家碧玉,不胜娇羞,亭亭玉立的不胜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