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山

陆机《平复帖》,倪云林山水,看看线条是薄的,味却厚到密不透风——但能透气。有过临摹体验,会更了解,唉,真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的尤物。

我看书画,首先看到线条。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看吧,差不多属于血液里的目光。前一阶段读高居翰《江岸送别》,心想到底是外国人,他有独特见解,有良好的理论训练与文化素养,但讨论中国传统绘画,终究隔一层。他分析明朝画家风格之间的差异,是从图式上着眼的,而我——或者说我们中国人吧,只要看看这些画家的笔墨——只要看看他们的线条,就能区别开来。图式从来不是中国绘画的核心部分,马远夏圭,看到他们某一幅并不边边角角的画,因为我们首先看到线条,也就能毫不困难地把他们从宋朝众多画家中拎出——就像有农耕经验的人,去了菜圃,一眼就看到豇豆、扁豆、茄子、韭菜、黄瓜、丝瓜和杂草。西方人毕竟讲究实证,图式是实证;中国人考究神会,线条是神会。线条或许可谓气息的肉身——但并不是物,它本来无一物。其中微妙,当然,也不是文字所能表达。就像《江岸送别》,我如果取书名,会取《江天话别》。有“江”肯定有“岸”,何需多言;弄出一片青天,岂不更好?而“送别”还是执著,“话别”就是不分彼此的一段情味了。这笔荡得太开,现在收回来:我看书画,首先看到的是线条,陆机《平复帖》,倪云林山水,他们的线条能够抓在手里放进嘴里,咂咂,有味。再咂咂,再有味。

陆机和倪云林的线条是橄榄。我看陆机,老会想到倪云林。准备做个了断:陆机是檀香橄榄,倪云林是拷扁橄榄,如何?

现在,只说陆机。有一年,我把《平复帖》复制品悬挂墙头,窗外秋风起了,白杨萧萧,《平复帖》也萧萧。我觉得,《平复帖》不是用来看的,所以我们看不懂;它是让我们听的——我大约听懂了茶褐色的《平复帖》。不怕往矫情里说,说它是心深处的秋声赋。也没这么矫情!听了要看,要听听看;看了要听,要看看听,还可以嗅,还可以咂咂,中国艺术的高级就高级——在五官之间飘来荡去,在心神之间捉摸不定,在言传意会之间翻山越岭。我不知道苏东坡见过《平复帖》没有,传说他路过陆机故乡,题壁彩云:“夕阳在山”。这是被苏东坡看见的秋声赋,明灭着洋红晚霞。茶褐色与洋红,是后来之色。陆机不知道茶褐色,苏东坡不知道洋红,但这两种颜色是早发送于天地之中的。

我做过一个梦,母鸡和春蚕闲聊,母鸡说:“你也太惬意,就结一个茧,我要天天生蛋。”说完,这只母鸡像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俄罗斯女人,摇着大屁股走了。春蚕抬抬头,有点傲慢地吐出一缕丝。那天起床,我特别想临《平复帖》,突然看到《平复帖》上的字不是墨色,是冷银之色,而纸仿佛一张鲜绿的桑叶。《平复帖》是茶褐色的,是洋红的,也是鲜绿。《平复帖》上有飒飒蚕食的声音,不是秋声赋,是哀江南了。“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冷清清的落照”,似乎永远定格。

“夕阳在山”,时光让我同陆机共惬意,淡掉杀头之疼,不闻华亭鹤唳之痛。这几天,我把玩《平复帖》茧,想要抽出丝来——病走如抽丝,其中有病,“恐难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