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第2/2页)

冬天冻白了一大群椅子。一个少女,绕过一把椅子,又绕过一把椅子。最后,她像一根布条似的绕在椅子上。一根蓝布条,她在布条上打结:在胸部打个结(茸茸的湿墨),在臀部打个结(茸茸的湿墨),结,在现代或后现代的热潮中微微颤动,一个新娘出现了,她倒退着穿行于椅子中间。她在椅子中间倒退着穿行,只看见椅子椅子椅子椅子椅子椅子椅子,见不到那位少女——

这是比方。

水像少女,当她通过墨表达出来,当她被表达了,我们看到的也就是叫“墨”的这位新娘。

我就接着说墨。其实前面已经计白当黑。想白的时候觉得雪也不白,求黑的时候以为墨还欠黑。而我喜欢的墨,并不希望很黑,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最好能有一丝青气,青气隐隐泛出,清风顿生腋下,不需连饮七杯茶。茶要新,墨要旧,这是一句闲话。

据说“刑夷始制墨”,人的发明是为了自身的需要,也就是说,是需要发明了墨。发明者,无非是这种需要的代名词而已吧。但墨的发明,其中似乎还有一种宇宙观的眼波流动。

白为阳,黑为阴,黑白因为阴阳,也就分明。墨书于纸,符合《道德经》中的“道德”,“负阴而抱阳”,对于纸来讲,是负墨之阴;对于墨而言,是抱纸之阳。阴阳调和,血脉通畅,天地悠悠,道德文章,韩愈“文以载道”,沈德潜“温柔敦厚”,这两人虽以儒家行世,却不料纸墨却使他们悄悄入了老子法门,看来儒与道,只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

阴阳都在这里,五行更是座无虚席,而墨本身就是这么一个世界。

松林里,苏东坡和他的儿子苏过砍着松枝(木)。斧头(金)一下接着一下,像匹马站在寒冷的驿站前,吐着白气,时而交换着马蹄。苏东坡后颈的肉褶子里,汗已莽莽泻出,他停下斧头,苏过看看父亲,使劲地挥了几挥,也把斧头搁到脚边,“不如归去”,布谷叫了。苏东坡说:“总不能把一座松林都砍回家去,也要给以后的车前子们有墨可造。”他驮上一捆少一些的松枝,东坡已老。苏过驮上一捆多一些的松枝。一大一小两捆松枝在路上移动。他们可以烧烟(火)制墨了。烟积一层,如灰如尘(土)。聚烟和胶(水),一锭一锭墨就这样成了(当然是一种省事的记叙,为了戏说墨本身就是个五行小世界。读《墨法集要》知道,制墨的工序繁琐得像解方程式)。就在这时,余烬雄起,烧去半壁房子。苏过很是沮丧,东坡于一旁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墨成便好。”这则笔记,我更愿看为一个隐喻,中国文化人他们玩味细枝末节,而对整个现实却常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水与墨的关系的确有趣,水在暗处。水像格律,在这格律内所填的词句一如墨迹,这墨迹无处不映出水之格律的粼粼波动。有时候我想,笔、纸、水、墨,既是物质,更为精神,它们融洽,就转换出另一种精神:东方,被纸笔想象过的水墨家园。

大运河边,我用手比试着某种高度,仿佛咄咄书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