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话语是很渺小的。我们总是听到,没有人是带着恶意说话的。大家只是做自己的工作。警员们总是说:“我只是在这里干活。”这就是没人问起那男生做了什么事情的原因。小女孩一开始描述,他们反而打断她,问她做了什么。她是在他前面,还是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她是自愿躺在床上,还是被迫的?她是自己解开衬衣纽扣的吗?她吻他了吗?没有吗?那么,她回吻他了吗?她喝酒了吗?她吸大麻了吗?她说不了吗?她说得很清楚吗?她叫得够大声吗?她奋力地挣扎了吗?她为什么不马上对那些瘀伤照相存证?她为什么从派对上逃离,而没有告诉其他来宾?

当他们以不同方式问了相同的问题十次、测试她是否改变说法时,他们表示:他们必须收集所有信息。他们提醒她,这项指控是很严重的,仿佛这项指控本身才是问题。她做了所有别人告诉她不该做的事情:她不应该等上整整一个星期才报警;她不应该扔掉自己当时穿过的衣服;不应该淋浴;当初不应该喝酒;不应该将自己置于这种情况;当初不该上楼,到房间去,给了他那种印象。仿佛假如她不存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她怎么没想过这一点呢?

她十五岁,他十七岁。但在每段对话中,他仍然是那个“小男孩”,而她已经是“少女”了。

言语是很强大的。

蜜拉吼叫着,打起电话,制造了麻烦,别人要她冷静下来。其实,每个人不过就是在这里干活,混口饭吃。彼得的手放在玛雅的手指尖上,坐在赫德镇警察局讯问室的小桌前,他并不知道,女儿是否因为他没有跟着大吼大叫而痛恨他。因为他没受过法律知识的训练,他不知道该吼叫些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尝试杀人,杀什么人都好。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当他将手从她手边抽开时,两人都打着寒战。

玛雅从双亲的眼中分别看见了无名的怒火与永恒的空洞。她跟着母亲到医院去,父亲则朝另一个方向,朝熊镇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玛雅将被询问,她是否真的理解到警局报案、说出真相会有什么后果。她将会点头。有时,她会相信,她其实是唯一真正理解的人。再晚一些,十年后,她将会想:这里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她并不像所有成年人那样受到惊吓。他们比她单纯,当时她十五岁,使用互联网,当时她已经知道:要是你是女生,世界可是很残酷的。她的父母不能理解,这种事怎么会发生,但玛雅只是没有预见到这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这稍微降低了她灵魂所能摔落的幅度。

“理解这么一件事,是多么恐怖。”十年后,她将会这么想。那时,她将会记起最光怪陆离的细节。例如,其中一名警官戴着一枚过大的结婚戒指,它老是滑落下来,砸在桌面上;以及他总是不正眼看她,只顾将目光聚焦在她前额或嘴上。

她坐在那里,想到读高中时一堂关于液体和温度的物理课。水在结冰时,体积会膨胀。要是你想在熊镇盖房子,就得知道这一点。夏天时,雨水渗入砖块的缝隙间;当温度降到零摄氏度以下时,水将会结冰,砖石就会裂开。她将会记得,作为一个已死去哥哥的小妹的成长过程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样的童年是一种漫长、绝望、努力不要变成液态的过程,不要去探寻父母心中的裂缝。

当你在成长时如此接近死亡,你会知道,这对许多不同的人来说会是不同的事情,但对一个家长来说,死亡最主要就意味着寂静。它在厨房里、玄关里、电话中、轿车后座、星期五晚上、星期一早上,包覆在枕头套里和皱巴巴的床单中、在顶楼玩具箱的底部、在厨房流理台的小板凳上、在已经不再扔在浴缸旁边地板上的潮湿毛巾里。子女死后,在各处留下的,就是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