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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斯特拉柯娃躺在睡椅上,凝望着黎明微曦,认真想着,这是否就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一整天,相同的灰沉阴郁一直笼罩着中庭,伴随她的小小宇宙进入永无止境的黑夜。天亮时,一道暗沉的光线稍微穿透阴郁;白天,在那些人来后不久,天空就像被切断电力似的,更加阴沉,预示着她的末日。而此刻,在夜里,随着光线消退,浓雾让这一片漆黑愈加浓重。欧斯特拉柯娃心里也一样,她毫无痛苦地下定决心:我带着浑身乌青淤伤的身体,连同我那长期的病痛,等待救主再次来临;属于我的时日,也确实在逐渐消逝。

这个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似乎缚手缚脚,难以动弹。她试着想要移动一条腿,但大腿、胸口、腹部的肌腱立即拉紧,如火烧灼。她试着举起一只手臂,却只能勉强拉动手上缠缚的铁索。她花了似乎一辈子的时间,才爬到浴室,又花了相同的时间,脱下衣服,泡进温水里。泡进水里时,她很害怕自己会因疼痛而昏迷,因为路面擦撞而遍体鳞伤的身体痛楚难耐。她听见一阵槌打的声音,以为那是自己脑袋里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暴躁邻居的杰作。她数着教堂的钟声,发现它在第四下就停止了,难怪邻居要抗议老旧水管发出的水流轰隆声。煮咖啡的动作,耗尽她全身的力气。然而,在那一刻,坐下竟变得如此难以忍受,而躺下也一样难受。她惟一能休息的方式是身体前倾,手肘靠在流理台上。从这里,她可以望见中庭,既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小心提防;从这里,她看见了那两个人,那两个邪恶的家伙,他们正装模作样地应付管理员,那只老山羊管理员——皮埃尔太太,她正摇着头,顶回去说:“不,欧斯特拉柯娃不在这里,不在这里。”——用十种不同方式讲了“不在这里”,回声像咏叹调在中庭回荡——不在这里——盖过了拍打地毯的声音,盖过了孩子叽叽喳喳的谈话声,还有三楼两个绑头巾的老太婆从相隔两米的窗户探出头聊天的声音——不在这里!直到连小孩都不信她的话。

如果她想要看书,她必须把书放在流理台上。在那两个人来过之后,她把枪也放在流理台上。后来她注意到枪托部分的旋轴,出于女人务实的天性,她将一条厨房的绳子改装成拉火绳。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把手枪挂在脖子上,空出双手,在必要时撑住自己穿过房间。但当手枪刺痛胸口时,她总觉得她会因痛苦难熬而反胃。在那两个人离去之后,她一面手边打理着杂务,一面嘴里大声吟诵着她答应自己要在这段闭关时间留意观察的结果。“一个个头高,一件皮外套,一顶汉堡帽。”她自言自语,慷慨地倒给自己一大杯伏特加提神。“一个个头胖,一个脑袋光,一双灰鞋脏。”把记忆里的影像编成歌,她想,唱给魔术师听,也唱给将军听。噢,为什么他们不回我的第二封信呢?

她又回到孩提时代,她从小马背上跌下来,小马转过身来,踩踏着她。她又回到少妇时代,努力要成为母亲。她还记得,亚莉珊卓奋力抗拒降生到莫斯科那间污秽的产房里。在那灰暗危险的光线中,整整三天,满是无法承受的痛苦。而现在,她窗外就有着相同的光线,静静淌进公寓光洁的地板上,宛如一道非自然的尘埃。她听见自己叫唤着葛利克曼“把他带来,把他带来”。她还记得,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生育下来的是他,葛利克曼,她的爱人,而不是他们的孩子——仿佛是他那刚强、毛发浓密的身体奋力挣扎着离开她的身体——或者是进入她的身体?——仿佛一生育下来,就会把葛利克曼送进她极度恐惧的禁锢牢狱里。

为何他不在那里,为何他没到医院?她问自己为何把葛利克曼和将军与魔术师混为一体。为什么他们不回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