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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自己的心里话。没有一个人的行为是宽容的、热情的、自然的。最后气氛变得很令人讨厌。我能看出主人和他的妻子真的热爱希腊,但是话噎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批评家对李维斯[107]发表了一番颇有见地的评论,后来又对他破口大骂,把自己的一番高论给毁坏了。我们全都一样,我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清白些或者更少受制于人。故国、女王、公学、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标准口音,像我们这样的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围绕桌子站立,像秘密警察,随时准备对任何明智的欧洲人道主义表现加以镇压。

典型的症状是在讲话中使用的人称一概都是“某人”——某人的观点、某人的朋友、某人的仆人、某人喜爱的作家、某人在希腊的旅行,直至可怕的英国资产阶级复仇之神等。“某人”就像被煤烟熏黑的一个存疑符号,整个晚上都占着主导地位。

我和批评家一起返回旅馆,一路上痛苦慌乱地回忆起弗雷泽斯充满希望的孤寂,回忆起我所遭受的损失。

“文化委员会的这些人实在太讨厌了,”他说,“但是也难怪,生存手段呗。”他没有走进我的房间。他说他要漫步去雅典卫城,但是实际上他却走向扎皮翁公园,那里有大群乡下孩子,他们挣扎在饥饿线上,到雅典来出卖自己单薄的体力换碗饭吃。

我到一个酒吧间去,坐下来喝了一大杯白兰地。我感到很沮丧,无法面对不得不回英国去的现实。我过的是流亡生活,永远的流亡,不管我是否住在那里。流亡的事实我可以忍受,但是流亡的孤寂我无法忍受。

我回到旅馆房间时大约十二点半。雅典夏天的夜晚依旧闷热难当。我刚脱光衣服,打开淋浴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我光着身子去接电话,想着可能是批评家打来的,他在扎皮翁公园大概并不尽兴,想找个目标来谈谈那些没完没了的作家名字。

“喂。”

“欧夫先生[108]。”是旅馆服务总台夜间接待员的声音,“有你的电话。”

咔嗒声。

“喂?”

“噢,是于尔菲先生吗?”是男人的声音,我听不出是谁。希腊语,但音调很好听。

“我是。你是谁?”

“请你看看窗外好吗?”

咔嗒声。静默。我对着话筒急促地呼唤,可是毫无结果。对方把电话挂了。我从床上抓了一件晨衣,关了灯,跑到窗口。

我三楼房间的窗口外有一条小街。

对面停着一辆黄色出租车,车后部朝我这边,在坡地上微微倾斜。这是正常现象,旅馆叫来的出租车总是停在那里等。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从街道对面迅速走去,经过出租车。他刚好在我窗口底下穿过马路,看不出他有什么奇异的地方。无人的街道、街灯、关闭的商店、黑暗的办公室,一辆出租车。那人消失了。这时才出现了一点动静。

在我窗户底下的正对面有一盏街灯,安装在商店拱廊入口处的墙壁上。因为角度不对,我看不到拱廊的后面。

一个女孩子出来了。

出租车发动起来。

她知道我在哪里。她走到人行道的边缘上,抬起头来看我的窗口,小小的个子,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但又有所变化。灯光照在她的棕色手臂上,但是她的脸在阴影里。黑连衣裙、黑鞋子,左手提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夜用手提包。像妓女常出现的情形一样,她从阴影里走出来;也像罗伯特·福克斯。她没有表情,只是抬起头来看我。持续时间很短,十五秒钟就结束了。出租车突然倒退到她面前。有人打开车门,她迅速钻进车去。出租车猛然开动,速度很快,到街道尽头处,汽车轮子发出尖厉的吱吱叫声。

一块水晶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