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3/4页)

从许多表面现象看,这一段经历是令人压抑的。许多未来的作家和画家前往希腊寻找灵感,他们的感觉也是如此。我们给这种不良感觉以及它所引起的忧郁起了个名字叫“爱琴海的忧郁”。你必须是一个十分完美的艺术家,才能在地球上这片最纯洁最和谐的景色中创作出优秀作品来,尤其是当你知道唯一能与这片景色相匹配的拟人化描写只有在这一次游历时才能获得之后。希腊群岛仍然是喀耳刻的地盘,不是艺术家旅行者的久留之地,如果他在乎自己的灵魂的话。

除了上面所叙述的之外,我的小说和我在斯佩察逗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书中一切事件的基础构思实际上是我回到英国之后才产生的。我逃过了喀耳刻,但是逃脱过程中所产生的症状还是很严重的。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尽管失败对个人的生活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它对小说家至关重要,对他的作品的诞生有巨大的促进作用。这种有所欠缺、错过良机的无把握感觉,促使我把自己在英国私生活中一些进退两难的窘境移植到对希腊小岛的记忆及其与世隔绝之中。我越来越觉得它就是我失去的伊甸园,是阿兰·傅尼埃笔下无名字的庄园,甚至是贝维斯的农庄。我的主人公尼古拉斯逐渐成形了,如果他不能成为现代人的真正代表,起码也可以部分地代表我所处的阶层及其背景。我给他的姓含有私人的双关意义。我小时候发音不清晰,只能把th发成f,而于尔菲的真正意义是大地,我杜撰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比后来方便地把它与于尔菲和拉斯特名门望族联系起来要早得多。

上面讲了这么多,我希望不必再谈这部小说的意义何在了。小说即使写得再清晰易懂,再有节制,毕竟还是不同于纵横填字游戏,在线索背后不会只有一套正确答案。有些读者来信写道:亲爱的福尔斯先生,请解释一下……的真实意义。有时候我甚至对彻底改变当代学生的思维方式不再抱任何希望。如果《巫术师》有什么“真实意义”的话,也绝不会超过心理学上的罗夏[6]墨迹测验。它的意义在于它在读者中引起的反应。就我这方面来说,不存在什么特定的“正确”反应。

我还想补充一点。本书初次出版后,一些比较强硬的成年批评家提出了不少颇有道理的批评意见,诸如无节制、过于复杂、虚假等等。此次修改的时候,我不想回答这些问题。现在我对最喜欢这部小说的一代人已有所了解。这是一位精神发育过于迟缓的少年写的一部小说,它应该永远保留青春期小说的原貌。我的唯一请求是应该让一切艺术家享有自由安排自己生活的充分权利。其余的人可以审查并埋葬自己的过去,我们则不行,我们一直到死都必须保持几分稚气……涉世不深的稚气,以期变成硕果累累的稚气。托马斯·哈代感到极其痛苦的最后一部小说是《意中人》。在一切现代小说中,它对小说家内心世界的揭示是最发人深省的。他在书中不断抱怨:所谓“成熟”的中年艺术家仍然受到年轻时的自我的支配。也许你可以像哈代那样拒绝这一严酷的事实,但是你付出的代价是写作小说能力的彻底终结。《巫术师》也是(虽然是完全下意识地)情不自禁地接受这种束缚的结果。

如果说在对人类生存——和小说——性质的种种直觉(与其说是希腊式的不如说是爱尔兰式的)背后有某种中心主题的话,这个主题也许就在我为小说起的另一个可供选择的书名之中:《上帝的游戏》。放弃这个书名我至今有时仍感到遗憾。我本来打算让康奇斯展示一系列面具,代表人对上帝的看法。从超自然的面具到充满科学术语的面具,也就是展示人类对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某种东西——对绝对认识和绝对权力的各种幻想。在我看来,毁灭此类幻想仍然是人本主义的一个重要目标。我希望有一个超级康奇斯,他能把阿拉伯人、以色列人或北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放进富于启发作用的碾磨机里,让他们像尼古拉斯一样在里面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