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9页)

瑞德丽站在那里,被欧温的声音和眼神中的鄙夷惊得呆住了,那双充满算计的深色眼睛曾看着一座装有铁窗的塔傍海建起,将他的国土继承人囚禁其中。“你,”她低声说,“满口空话走进这屋子,你什么时候了解过和平?你这个心胸狭窄的男人,一心只想打仗,你死后留给安纽因一道谜题,那谜题不只是一张生着海洋色彩的脸而已。你想跟法尔争夺这颗头颅,就像狗抢食骨头。你认为我背叛了这个家,但你又知道什么是背叛?你为了复仇而还魂,你可知道什么是复仇?你把伊泷一劳永逸地关在塔里,不肯理解也不肯同情他,以为那样就再也不会见到他那种奇怪的力量;但你早该知道,悲伤和愤怒是关不住、束缚不住的。你已经等了六百年要跟法尔打一仗。好,你在这间大厅里举起剑之前,得先打败我。”

瑞德丽摘下盾牌上的光,摘下手环和镶嵌珠宝的王冠上的光,摘下石块上的光,在欧温四周的石板地上燃起一圈熊熊光芒。她寻找厅内的任何一点火源,但这里连根蜡烛都没点,于是她从自己的记忆中取出火来,她曾在法尔凶恶的凝视下统御过那种无形无状、光芒闪烁的元素。她用火的幻影包围住死者的幻影,张开手让他们看见她可以如何形塑火,能随心所欲地让它高高蹿向半空,让它像浪潮般滚滚而去。她用火光包围他们,一如她曾遭他们逼迫而不得不用火光包围自己;看着他们聚拢起来躲避火焰。她用火焰擦亮那些盾牌,看见盾牌如花朵般无声地落在地上;她用火焰给那些王冠镶边,看见众王慌忙抛开王冠,一轮轮着火的金属飞过半空。她听见遥远模糊的声音——鸟的声音,海洋的声音片段,然后听到了大海本身。

海的声音在她形塑的火中穿梭,她认出海潮拍打退去的缓慢节奏,认出呻吟着穿越折断铁条的空洞海风。竖琴声消失了,塔内已空。她把注意力转回欧温身上;她被火的思绪遮蔽得半盲,只看见他是一个坐在马背上略略缩身的影子。一股愤怒开始在她心头集结,那愤怒不属于她,而属于那名在她身上还魂的国土继承人,它像一道滔天巨浪般涌来,足以将建在岩石上的那座塔连根拔起,冲进海里。

那股愤怒让她对奇异的力量有了黑暗的体悟,它对她低语,教她如何让一块坚实的石板裂成两半,如何让那道细细的黑色裂缝化为宽阔深渊的幻影,吸竭欧温的幽灵,使他变得没有名字、没有记忆。它教她封住自家宅邸的门窗,把活人与死人都锁在屋里;教她变幻出一道看似开启的门,永远通往自由的幻影。它教她萃取她所感应的海潮、海风与琴声记忆里无望的悲伤本质,注入这宅邸的石块和阴影,使屋里的人再也不知欢笑为何物。她感觉自身的愤怒和悲伤翻搅起来,就像她先前点燃那火光一样,其中还掺杂了针对欧温的、更古老的苦痛与暴怒,直到她几乎无法区分两者,几乎忘记欧温对她而言只是安恩的一段过去,而不是伊泷记忆里那个活生生、可怕又无情的人。

瑞德丽发现自己迷失、淹没在另一人的仇恨之中。她盲目又恐惧地与之挣扎对抗,不知该怎么挣脱那股要毁灭欧温的坚决冲动。她的恐惧逐渐被无助的愤怒取代,仇恨、无情与误解束缚了她,一如欧温当年束缚住伊泷。她醒悟到必须赶在自己毁灭欧温之前,赶在自己释放出某种迥异于安恩国土律法的东西、使之直捣安恩国王宅邸之前,迫使在她内心还魂的伊泷的幽灵首度清楚地看见他们两人共有的身世,看出欧温也不过是受制于那身世定规的可怜人。

她竭尽匪夷所思的力气,从火光中逐一勾勒出众王的脸,从那片黑暗空洞的暴怒悲伤中夺回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历史,叫出这些没了武器、丢了王冠、哑然站在大厅另一端面对她的人的名字:阿廓尔、受丧子之痛诅咒的欧洛、会说猪语的纳米尔、为了一颗有六百年历史的头颅受她使唤的法尔、与隼鹰一同为保卫家园而死的埃符恩。火焰在他们四周消退,变成照在石板地上的阳光,她再度看见至尊的竖琴手站在众王之间。她看见欧温,他已下马站在马旁,低头把脸埋在马背上。然后她看见欧温脚边那块石板整个迸开一道黑色扭曲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