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果然是精神分裂症(第4/5页)

诗人不再向车外张望,他两眼直盯着跳动不已的肮脏的车地板,他嘟嘟囔囔,牢骚满腹,自怨自艾。

是啊,写诗……他今年三十二岁了!说真的,以后怎么办?以后还是每年写几首诗,一直写到老?是的,一直写到老。这些诗能给他带来什么?荣誉吗?“扯淡!不要自欺欺人了。写坏诗的人永远得不到荣誉。为什么是坏诗呢?伊万他说了真话,真话!”留欣在心中无情地自责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写的一切!……”

诗人被这一阵突发的神经衰弱弄得十分沮丧。这时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感到脚下的车身不再颠簸了。抬头一看,原来卡车早就开进了市区。莫斯科上空曙光已露,云朵的下边染上了金黄色。卡车停在通往林荫道的弯道上,夹在被堵的车流当中。留欣看见不远处有一尊金属人像,它站在基座上,低着脑袋,神情漠然地望着前面的林荫道。

诗人病了,他的脑海里骤然涌出些奇怪的念头来。他在卡车上站直了身子,扬起一只手,不知为什么突然向那尊没有招谁惹谁的铁人[2]发动了进攻:“瞧,眼前就有一帆风顺的例子……此人一生中不论迈出哪一步,不论发生什么事,总能为他带来好处,替他增添荣耀!他究竟作出了什么贡献?我不能理解……‘风暴把幽暗……’[3]这样的词句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弄不明白!……这都是他的运气好,运气好!”留欣突然恶狠狠地下了结论,这时他觉得卡车又开动了。“那个白卫军分子向他开枪,一枪打碎了他的股骨,倒成全了他的不朽……”[4]

车队向前移动了。过了不到两分钟,诗人已经走上格里鲍耶陀夫的凉台,这时他已完全是个病人,甚至变得苍老了。凉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伙人在角落里喝着残酒,他们当中最忙活的是一个头戴绣花小帽,端着一大杯阿布劳[5]香槟酒的人,这是留欣认识的一位剧场报幕员。

留欣抱着一大堆毛巾,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热情迎上来,接过了那堆可恶的破烂。若不是在医院和卡车里受够了罪,留欣此时也许乐于讲一讲医院里的情况,还要添枝加叶地描绘一番。现在他顾不上这个了。他虽不是一个敏于观察的人,但经过了卡车里的精神折磨之后,现在头一次用锐利的目光注视面前这个海盗,他明白了:此人对流浪者的情况问长问短,甚至唉声叹气,其实他对诗人的命运漠不关心,毫不同情。“他是好样的!他是对的!”留欣愤愤地、怀着自轻自贱的厌恶心理这样想,便不再去讲精神分裂症,而向对方请求道:

“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给我来点伏特加吧……”

海盗脸上做出关切的表情,悄声说:

“我能理解……这就拿酒来……”他向一个服务员招了招手。

一刻钟后,留欣孤零零地缩在餐桌边,就着一碟文鳊鱼,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明白也承认,他丝毫也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所能者唯有忘却而已。

诗人耗掉了属于自己的整个夜晚,而这一夜别人却在欢宴享乐,现在他明白,这一夜已经无可挽回。只要从灯下抬头望望天空,就知道今夜一去不复返了。服务员在忙着抽换台布。凉台边几只乱窜的猫儿,也一只只是早晨的模样。白昼正势不可当地向诗人扑面而来。


[1] 这里指法国浪漫主义标题音乐创始人路易斯·赫克托·别尔利奥兹(1803—1869,法语汉译为柏辽兹)。

[2] 此处“铁人”与上文“金属人像”均系指普希金雕像。

[3] 这是普希金《冬晚》一诗的开头,整句为:“风暴把幽暗布满了天空,空中旋舞着雪花的风涛……”

[4] 实际上普希金是同法国男爵丹特士决斗腹部中枪不治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