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6页)

李樵每次充过电,闭着眼睛半天不肯睁开。孙离便拿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李樵在他怀里,又不至于压着她,任她舒舒服服地躺着。她有时候就在他身下睡着了,发出匀和的呼吸声。

孙离望着她的发际、眉毛、鼻梁、嘴巴,心头热热地发颤。她的眼角隐隐有些细碎的皱纹了。孙离刚认识李樵那年,她才二十几岁,脸就像羊脂玉,白嫩嫩地透着亮光。

李樵偶尔自己开车,她喜欢开快车,油门在她脚下轰轰地响,恨不能一脚踩进油箱里。孙离不停地喊:“慢点慢点,我们并不急着赶路啊。”

李樵不听,得意自己的快车。若是到了郊外,遇着车辆稀少,李樵一边狂飙,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

有个周末,李樵驾车飞奔在老公路上,路两旁行道树是高大的梧桐,拱成漫漫无尽的绿色甬道。孙离望着车窗外金黄的稻田,说:“李樵,慢下来吧。多好的景色,你看这稻田,你看这遮天蔽日的梧桐树。”

突然,一条大黑狗飞跑着横穿马路,李樵猛地踩了急刹。孙离没有系安全带,身子往前一冲,头碰到了挡风玻璃上。

李樵赶紧把车靠边,问:“老头子,伤着了吗?抱歉抱歉。”

孙离半天才觉着痛,却摸着前额,笑道:“四川女人喊老头子,就是喊老公啊!”

李樵把嘴一抿,说:“想得美啊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第一百次求你,别这么开快车。这种老公路上,人类历史上发明出的所有交通工具,人、狗、牛、猪、鸡、鸭,都会在上面跑,弄不好就出大事。”孙离说得很严厉。

李樵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有些累了,身子懒懒的,说:“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开快车。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只要猛踩油门,车子一声低吼冲出去,我就身体收得紧紧的,像高潮来了一样,眼前一片白光。”

孙离故意瞟着李樵,说:“原来你这么色呀?未必我就抵不上一辆车?”

李樵抓过孙离的手,假装狠狠地咬,说:“吃了你!”

孙离缩回手,望着手上浅浅的牙印,说:“难怪你那么享受开车,我可不敢坐你的车了。”

李樵顽皮地掐着他的脖子,威胁说:“你坐不坐我的车?坐不坐?坐不坐?”

孙离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紧紧地抱着李樵,说:“我们回去吧,找地方吃饭,再去做个科学试验。”

“做什么科学试验呀?”李樵听得认真了。

孙离嘿嘿一笑,说:“看看我抵不抵得上你开一回快车!”

李樵咬着嘴唇笑,慢慢地把车调了头。回来时,李樵车开得慢些了,嘴里依然不停地唱歌。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的人,却是从三十年代起的歌,都能唱得下来。她唱的都是经典,有首贺绿汀的歌,孙离听了一次就着了迷。

这首歌的歌词只有简单的几句:

门前一道清流,夹岸两行垂柳,风景年年依旧。只有那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流水啊,请你莫把光阴带走。

贺绿汀那一代音乐人还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那些人现在中国可没有了。

孙离想想自己写的那些小说,忽然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一种深深的虚无感,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李樵的歌就像原野上的风,微微地吹,没有来路,没有方向。她唱着唱着,居然又唱起京剧了。

她唱的是《锁麟囊》里薛湘灵的《春秋亭》: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