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顶 《雨》作品二号(第3/5页)

搜索下来,猪尸羊尸牛尸狗尸猫尸都有多具,还有好几台破脚踏车,一具严重腐烂的女尸没有穿裤。还有十多具神像,从土地公到城隍爷、关公、诸佛、王母娘娘、吕洞宾、二郎神……母亲认识,辛不认识。

警察说:那死者是附近马来村庄的流浪汉,弱智,平日挨家挨户乞食。大水来时躲不及,溺毙不足为奇。

为了怕船被弄走,母亲带着辛在现场全程监督。那天领头的是个高瘦、蓄着八字胡子长相出众的马来军官,一直来问母亲的意见。辛发现母亲的表情颇不同于往昔。脸晒得红扑扑的,嘴唇也很红,露出坚毅的神色,他第一次发现母亲如此白皙美丽。她竟然用辛听不懂的马来语和那军官有来有往地交涉呢。母亲竟然懂马来语!要到他长大后,母亲才会告诉他,那些年邻园有个长得很好看的马来男子常会趁父亲不在时像影子那样出现,来找她说些暧昧的话,让她很快就学会了讲马来语,尤其其中的暧昧言词。

船卸下后那军官又和母亲说着许多话。母亲转译给辛:

他说这船非常古老了,他只在小时候听他祖父说过。它应该放在博物馆里,而不是私人收藏。他问她是从哪里取得的。说那片深林沼泽附近的马来人都不敢进去,老一辈都这么交代,否则会厄运临身。千年以前马来人的祖先从北方的岛划着独木舟南下,这艘鱼形舟可能是仅存的,非常珍贵。

“他问我要不要出个价钱,卖给他。他再转卖给博物馆。”母亲一边给妹妹喝红字牛奶,问辛的意见。辛猛摇头。

“这是爸的,爸那么喜欢它,每年都细心给它上漆呢。要是他回来了——”

“你爸不会回来了。”母亲突然咬牙切齿。“他跟马来姣婆跑了。伊斯迈说,听说一个华人男子在大雨的夜晚带着一个年轻的马来女人坐火车南下,两人都淋得一身湿。他知道那个女人,才十七岁,他亲戚的女儿,非常美丽妖娆。”

母亲一直轻咬着嘴唇,她不曾如此的。辛发现那个叫作伊斯迈的马来军官一直看过来,目光没离开过母亲。他走过来,妹妹喝完牛奶,他抱起她,轻轻地拍着背,像个父亲那样。妹妹驯服地把脸贴在他肩膀上,一点都不畏生。

“伊斯迈说我比那女人好看,”母亲眼里含着泪水,“比较白,丰满,成熟。他一直想娶个这样的女人。虽然他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但还有两个名额,他说我一个可以算两个,他愿意照顾我们,把你们当自己的孩子养,会供你们念大学。他说这国家以后都会是马来人的。他有好几间房子,有车,有土地。你看怎样?”辛咬着唇,热泪滚滚而下,使劲摇头。

“船卖他,或我嫁给他,总得选一样。”母亲又使劲盯着他。“不能两样都说不。如果我嫁他,船也会是他的。只卖船比较划算。船卖得的钱可以存在银行,给你们长大念书用。就这样决定了。”说着起身,拍拍屁股,从伊斯迈手上接过被哄得笑呵呵的妹妹,叽里咕噜地说了几段话。他就呼喝指示几个士兵摊开一张帆布,小心地把古船包裹了,扛上军车后斗。辛咬得嘴唇生疼,咬出股铁锈味。母亲使唤辛去房里拿出一本簿子,翻开其中一页给伊斯迈,让他抄下资料。目送军队远去,软泥上留下车烟的臭味和深深的车辙,辛的泪水一直没停过,甚至几乎大哭失声。似乎是船被载走的那瞬间,确定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相信母亲转述的马来军官说他和马来女人私奔,抛弃他们的那段故事。父亲一定是受困了。也许就困在那船上。也许它真的很神秘,像吃人的大鱼那样吞噬了父亲,把它缩小了,变成它内面的一小幅画。一想到这,辛就非常后悔没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检查那船。自从树梢移下来后,军官就不让任何人靠近它。只有他自己里里外外检视过。临走前他叮嘱说如果哪天有找到桨,一定要通知他,那才完整。请母亲过几天去银行查一下户口,确认钱有没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