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顶 《雨》作品二号(第2/5页)

辛经常做梦。

有时是梦到父亲回来了。更多是梦到母亲在哭泣。但母亲确实在醒睡之间啜泣。无边的黑夜里,他们格外留意外头是否有脚步声。仿佛有脚步声谨慎地靠近,又远离了。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梦。外头有狗守着。陌生人应该近不了的。但梦里的脚步声是熟悉的,父亲沉滞的脚步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石头般沉重的木舟。

但更多的是梦到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被水泡得发白肿大,以致撑裂了衣裤,双眼被鱼吃得只剩下两个大洞。或者是什么猛兽(多半是老虎或黑豹)吃剩的半个头颅、一条腿、整副的排骨血淋淋地张开……或者失去了头,断颈处爬满很大只的黑蚂蚁。于是被泪水呛醒。压抑着,不敢惊动母亲。默默地祈祷。但辛认识的神没超出《西游记》他读过的那几回,他和父亲一样最喜欢观音。其次是土地公。这两种神经常可以看到。但祈祷时也不会提出交换条件——父母没教过他那些,以为神恩是无条件的。

雨停后第二天辛就想出去找了,但只能走到水边,没有船,而且水还很急,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他带走。看到一望无际的黄水,舒展在林间,树与树间隔着满溢的水,成了汪洋。一团团的蚂蚁,或者搭着浮木、落叶,或者干脆相互啮咬着,把卵蛹当成了筏。蝎子、蜈蚣、蟑螂,螳螂、壁虎也都各自搭着浮木,努力地迁上高树。眼镜蛇、四脚蛇自在地泅游,上树。

看到滔滔浊水辛不免心惊,父亲那单薄的鱼形独木舟怎挺得住。

如要寻找,也只能等水退去。

原以为父亲会在水退前回来。其后盼望他至少于水退后回来。

水退缩回河道,然而河水还是与岸同高,犹带着股奔腾的气势。

旱季水位低时长出的丛丛茂盛的芦苇,只露出小半截顶叶。叶子兀自被流水拖曳着,水位下降时即在叶面留下一层黄泥。原先河边马来人走出的小路已不明晰,漂流木杂草团把它覆盖了。林中所有低洼处仍汪着水,时时可以听到鳢鱼的跃水声。

一早锁了门,拴了小黑看家,其他两只陪同。母亲全副武装,背带裹着妹妹,拎了刀,穿着胶靴,花布头巾包裹着头发,露出额头,看起来格外精神。辛负责提水壶,妹妹的奶瓶、尿布,和一根结实的木棒。

太阳一早就渐渐地热了,路上障碍多,有时大棵倒树或枯木拦路,几乎绕不过去,母亲持刀劈出小径。路边常有暗坑蓄着水,几回差点扭了脚,或摔了进去。水窟闷声骚动,看来处处有大鱼受困,没注意到水退了。但他们没捕鱼的心情。河水还很凶暴,河中且多枯木。勉强走了一段路,突然一个景象把他们吓呆了。高高一棵枯树上,似乎挂着一尾大鱼,马上就看出是艘小船,不就是父亲的鱼形舟吗?怎么会跑到那上面去呢?水也没涨得那么高啊。

于是他们疯狂地在附近草丛中搜找。母亲禁不住开始啜泣。妹妹受不了热开始哭闹。辛和母亲分头找。他们都心里有数,知道找的是什么。因此张大了鼻孔,使劲闻。狗也做着同样的努力。很快老狗丹斯里就有发现了,呜呜地叫起来。一股前所未闻的恶臭突然涌现。草丛里确有一团什么,黑黑的,蜷曲。一身泥巴。是人没错。棍子一碰,漫天苍蝇飞了起来。辛和母亲都泪崩了。还好翻过来时,虽肿胀得厉害,有多处被吃掉了,但明显不是父亲。这死者老得多,矮小得多,满头白发了——虽然一头泥浆。从唇间爆出来的牙齿很烂,既黄又黑,且缺了好几颗。从肤色来看,是个马来人。此外就没别的发现了。只好退回去,走老远的路去报警,报失踪。其后多日,大队人马在附近搜索,一群草绿色军装的士兵,土色服饰的警察。士兵爬到树上,应母亲的要求,舟子也被以绳子小心捆绑了缓慢地从树上卸下,送回他们家门口。但两把桨就一直没找到,一如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