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第4/6页)

所有的乘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光了。好像没有新乘客上车,但我印象中车子一路停靠。雨也一直下着。多半以为车上载着的是一具尸体吧。我后来是横躺在三四张椅子上,是我平生坐车最被“礼遇”的一次。

车一停下,我就赤脚冲进大雨里。可是大雨没能洗净我身上的泥巴,只是让我变得更湿而已。

那时很多事还没发生。但有的事还是提早发生了。你还不懂得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然而你的人生好像突然也到了尽头。宛如车头驶出了断崖。

你看到她毅然转身离去。

也许你也该随她回去。过一种更其安定的日子。

附近的庙又清清呛呛地不知道在庆祝什么。古老的小镇,庙和电线杆一样多。那些小庙的神好像老是在庆生。好似一年到头都在重生。每根电线杆都不务正业。或警世:天国近了。信主的有福了。或放贷:免抵押,低利率,轻松借。或租赁房屋,贴着一整排的电话号码,裁成一条条的,有的还限女学生。

你曾经找到过那样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挑高的灰白的墙,没有窗。你喜欢那种监狱的感觉,也许终于可以专心读书,发呆,学习写作。

□□:

我又梦到骑脚踏车去找你。

真奇怪,我从这里出发,骑没多久,转一个弯,就到了。我喜极而泣。忘了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要见个面谈何容易啊。

同样奇怪的是,一处铁栅门的入口,高处挂着铁丝扭成的“新嘉坡”三个生锈的字。但你明明就不在新加坡啊。

你没在梦里出现,但如果我的喜悦是烟,你的存在应该就是那火。也许轻易的抵达就够让我的欢喜充塞整个梦了。

□□:

我在这里的工作是帮忙搬石头,在地上挖洞,砍树、植树。

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新的报纸可看,所有的报纸都是过期的,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

但对我来说没差,昨日的新闻就是纯粹的故事了。纷纷扰扰的政治,情人换来换去的演艺界,交换着的交配网络。

反复的凶杀案,故事的结构都大同小异。

因为是旧闻,还蛮好看的。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了。

旧报纸就是废纸了,论公斤卖的,老板买它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看的,包盆栽用。

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

和看门的小黄一样,都认得邮差的摩托车声了。总是失望得多,因此只好重复读你的旧信。但我不能一直就你旧函应答啊。

如果那样我就是疯了,也就掉进昨日的深渊里去了。

□□:

你的信怎么都那么简略呢?

都只有几行,字又大,而且没有细节。

常常每一封都差不多一样,最大的不同是日期。

每天都过得像昨日?

看不出你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

□□:

你每一封信说得最多的是我未曾谋面的你的外婆,你年幼时她照顾了你几年,你说了又说,好像那样可以让她重新再活回来。

说她一直昏睡在卧床中,一两年了,早已不认得人。

以为她就要死了,以为她会在夜里死去,第二天去看又是好好地呼吸着。

但对我来说她只活在你的话语里。

这是唯一重要的事吗?

她终于死了。

你说那是个解脱。我当然同意。活到那样真是没意思。

活着有时真没意思。

有时晚寄的信先到,收到她的死讯后,又收到她活着的讯息。时间真是奇妙。

你的事业经营得如何?

听说返乡以后你追求者众——

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挂,月光清泠。夜更其冷了。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水面泛着粼粼光波,凉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犹然坚毅的死树。那巨大的水坝,大得像这新世界本身,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森林。水面上升后老树逐一绝望地被淹死,但枝干犹高傲地挺立,只有鸟还会在枝干上头驻足、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