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第2/6页)

高海拔,恒常有一股凉意。云往往垂得很低,沿着山壁上位置高低不同的树冠,与浮起的雾交接。

每每有飞鸟在那古树的最高处俯视人间烟火。

那里的女人的青色素服(青出于蓝)特有一种守丧的庄严之美。在云雾缭绕的古老青山隘谷里,她们默默地低着头,锣鼓铙钹唢吶,领头的摇着金色神轿,那确实像是神的葬礼。多祭。大员的唐番土地神,因水土不服又死了一次。

再重生。再死。

那队伍的末端,青衣少女垂首走过,绑着马尾,偶然抬起头,微微一笑。你发现她们竟然有几分神似——伊听罢即给你一个重重的拐子:

——是啊。那你去追她啊。

——那你去问她们肯不肯收留你,让你可以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你可以跟她们说,你最会洗刷马桶了。还好他们都不用抽水马桶,不然你就没机会发挥专长了。

在告别的营火会上,你还真的打趣着去问了那女孩,她利落地烤着沙爹。

年少轻狂。

——想留下来也可以的。她竟然轻松地回答。火光中,脸颊烧得通红,双眼映着几道火舌。

——只是再也不能离开了。我们的降头也是很厉害的。

她嫣然一笑。口音如异国之人。然后红着耳朵小小声地说:

——而且一定要行割礼。

她顽皮地挥动双手,比了个提刀切割的大动作,朝着伊眨眨眼。

次日临别,她在你耳边小声吹着气说,千万别让姐姐伤心哦,别忘了你已经吃了我们的降头。她又露出那顽皮的神情。

仿佛不经意地,送你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是拔自昨天吃掉的那只黎明叫醒你们的公鸡,又有点像乌鸦,但她说是犀鸟背上的。

所有青春美丽的女孩都相似。那时你如此认为。

同一与差异。差别的也许只是温度和亮度。

恰巧,历史翻过了一页。

那些以为消失在历史暗影中的人重新走了出来,走到阳光下,都是些略显疲态的老人了。

失去的时光无法赎回,曾经青春年少,但四十年过去后,生命中多半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过去了。

四十年,一个人可以从零岁成长到不惑。

你听到他们在反复地诉说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然后,幸或不幸,你们遇到了那自异乡归来的说故事者。他的故事有大森林的雨声,猿猴的戾叫,犀鸟拍打羽翅的扑扑响。他说了多个死里逃生的不可思议的故事。他是那归来的人。从死神的指掌间。

……奋力一跃,行李先抛过去。像鹿,或像猴子那样,跃过一处断崖,几百尺的深谷,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度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小小的水声,在很深很远的地方。边界线,自然的断界。那夜很冷,起着大雾。但敌人已然摸黑逼近,前无去路。只好拆了帐篷。胆小的、体弱的、衰老的、脚软的、主义信仰不坚定的、衰运的,就大叫一声掉下去了。底下是河,铁一样硬的大石头,斧头一样利的石盾,身体撞上去就开花了。运气好的抓到树枝,或跌到树干上,但很难在敌人乱枪扫射下幸存。

“我那时还很年轻的美丽妻子也掉下去了。死在两国边界线上。流水边界。”

微微哽咽。火光映照出他脖子上的疤痕,一道道曾经的撕裂,粗略的缝合,宽广薄嫩。

其后经越南远走北京、莫斯科,见过胡志明,毛泽东,斯大林,冰天雪地……

你看到她听故事时眼里的迷醉,同情的眼神,悦慕的笑颜。

风吹过紫阳花。

骗子!你心里喊道。营火摇晃间你看到他眼角闪过一瞬狡狯。两鬓灰白,多半是个老练的勾引者。用他的故事。

车行过深谷。灰色的树冠在云间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