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0页)

汉斯·卡斯托普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个故事。他挽起衣袖站在宽大的洗脸槽前;洗脸槽内的镀镍水龙头在电灯光下闪闪发亮。对于那张铺得干干净净的白铁管床铺,他几乎瞟也没瞟一眼。

“彻底熏过了,这很好。”他一边洗手、揩干,一边啰啰唆嗦并且有些东拉西扯地说,“是的,甲醛,连生命力最强的细菌也受不了——H2CO,挺刺鼻子的,是吗?自然喽,最严格的卫生乃是一个基本条件……”他说的“自然喽”仍带着很重的乡音;而他表哥在念过大学以后,讲话已比较标准了。他口若悬河地接着往下讲:“我还想说什么来着……很明显,那位海军军官是用保险刀刮脸的,我敢断定;比起用磨得飞快的普通剃刀来,用这玩意儿更容易受伤,至少我的经验是如此;要知道我是轮流着时而用这种、时而用那种的……喏,刚刮过的脸皮让盐水一刺激当然很痛,而他呢,可能是在服役中习惯了搽冷霜,所以一点不使我觉得奇怪……”他继续唠唠叨叨,说他在皮箱里带着两百支抽惯了的“玛利亚·曼齐尼”牌雪茄,因此清点行李将是一件极惬意的事。他还向表哥转达了故乡这个那个亲友的问候。

“难道这地方不烧暖气吗?”他突然叫起来,并且奔过去摸那些管子。

“嗯,人家说我们冻一冻有好处,”约阿希姆回答,“直到八月份开始集中供暖,情形才会改变。”

“八月份?八月份!”汉斯·卡斯托普大声嚷嚷,“可是我却冻得慌!我是说身上冷得不得了,面孔却显然在发烧——喏,你摸摸,瞧我有多烫!”

这个要人家摸自己脸的唐突要求与汉斯·卡斯托普的个性完全不符合,因此使他自己也感到很难堪。幸好约阿希姆并没真照他的要求做,而只是说:

“这不过是空气的作用,一点也不要紧。贝伦斯自己也成天面孔发紫。有的人永远不能适应。喏,走吧,否则我们什么都吃不上了。”

在走廊上又见到那个护士,她好奇地睁大一双近视眼朝着他们张望。可是在二楼,汉斯·卡斯托普却突然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站住了;那魔力来自不远处的走廊转角后面。他听见从那儿传来一种可怕的怪声,虽然不怎么响,却非常令人恶心。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做了个鬼脸,张大两眼瞪着自己的表兄。显然是有谁在咳嗽——是一个男人在咳嗽;但它与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听见过的任何咳嗽都毫无相似之处。是的,与它相比,他所熟悉的其他任何咳嗽都悦耳动听,毋宁说是健康的生命力的表现——眼下的这种咳嗽完全缺少乐趣,完全缺少爱,也不是有规律地一声一声发出的,而是有气无力,含混沉浊,就像在搅动身体内的什么烂糨糊,叫人听着起鸡皮疙瘩。

“嗯,”约阿希姆说,“情况很糟糕。是个奥地利贵族,你知道,看上去仪表堂堂,简直像个天生的马术师。想不到眼下却这德性,可是仍然四处走来走去。”

两人继续往前走,汉斯·卡斯托普还是抓住马术师的咳嗽一事大谈不止。

“你得想想,”他说,“我从来还没听见过像这样的咳嗽,这样个咳法对我来说十分新鲜,自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界上的咳法多得很,有干咳和不紧不慢的咳,一般说来,不紧不慢的咳比狗吠那样咳得尖声尖气还轻一点,好一点。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他说‘我在年轻的时候’[5]——患过咽喉痛,咳的那个阵势就像狼叫一样;后来渐渐地咳得疏松了,他们便全都高兴起来。可像这儿这么种咳法却闻所未闻,至少对于我是如此——这压根儿不是活人的咳嗽。它不是干咳,但也不能称作疏松的咳,疏松这个词儿远远表现不出它的性质。是的,听见它你仿佛就看见了那人身体里的情况——在那里边已经一塌糊涂,一团烂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