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0页)

“不,坦白地说,我并不觉得这儿的景色有多么迷人,”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冰川在哪儿?雪峰在哪儿?巍峨的崇山峻岭又在哪儿?我看这些玩意儿不见得有多高。”

“高,很高,”约阿希姆说,“你差不多到处都看得见树木的分界线,它们的标记太明显了;松树一停止生长,任何树木都不再长,就像你看见的只剩下了岩石。在对面,在那黑色的羊角形山岩右边,甚至就有一道冰川还在闪着蓝光,看见了吗?它不见得大,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冰川,名叫斯卡莱塔。还有米歇尔峰和廷岑霍尔恩峰在那边的缺口里,也是终年积雪。只不过你从这儿看不见。”

“终年积雪。”汉斯·卡斯托普重复着。

“是的,永不消融,你愿意这么讲的话。确确实实,这一切都已经很高了。而咱们自己也高得要命,你得考虑考虑,海拔一千六百米啊。正因为如此,那些山才不显得那么高。”

“不错,来的时候叫人爬得够呛!我简直胆战心惊,我可以告诉你。一千六百米!这可相当于五千英尺了,如果我换算得不错的话。我一辈子还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哩。”说罢,汉斯·卡斯托普好奇地作了一次深呼吸,想尝试尝试这陌生的空气的滋味。空气是清新的——除此以外毫无特色。它既不芬芳,也不滋润,什么内容都没有;它轻轻地流进体内,一点没使人产生心旷神怡的感觉。

“嗯,挺好!”出于礼貌,汉斯·卡斯托普表示。

“可不,这是一种有名的空气嘛。只不过今天傍晚此地的气候还不太有利。有时候,特别是在下雪天,它叫你看起来还要美一些。但是老看老看也会非常厌烦。我们这上边所有的人,你可以相信,都对它讨厌透啦。”约阿希姆说着一咧嘴,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做得那样的夸张而没有节制,又一次使他的容貌遭到了破坏。

“瞧你说起话来可真特别。”汉斯·卡斯托普说。

“我说得特别?”约阿希姆有些忧虑地问,转过脸来望着表弟……

“不,不,请原谅,我大概只有一会儿是这么感觉!”汉斯·卡斯托普赶紧解释。他原本指的是“我们这上边的人”这种讲法;它已经被约阿希姆使用过三四次了,不知怎么总叫他听着觉得别扭和异样。

“我们的疗养院比村子更高,这你看见了,”约阿希姆接着说,“高五十米。在广告上写着一百米,但实际上只有五十米。最高的要数那对面的‘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我们现在看不见。冬天,那儿的人不得不用雪橇往下运他们的尸体,因为道路已完全不能走车。”

“他们的尸体?原来这样!你听喽,你听喽!”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嚷着嚷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想忍也忍不住,直笑得胸部剧烈震动,直笑得被夜风吹僵了的面孔也扭曲起来,隐隐作痛。“用雪橇运尸体!而你对我讲起来竟能如此心情平和?想不到在这五个月中你已经完全变得玩世不恭了!”

“一点也说不上玩世不恭,”约阿希姆耸了耸肩膀,答道,“怎么叫玩世不恭呢?对于尸体来说那不是一个样吗?不过,在我们这儿人倒是容易变得玩世不恭的。贝伦斯本人就是这么个德性——同时却又是个好样的男子汉,曾经加入过大学生社团,现在动起手术来也呱呱叫,看样子他是会叫你喜欢的。然后还有克洛可夫斯基,他的助手,一个挺讨厌的家伙。广告上专门提到了他的职能。也就是说,他对病员们进行灵魂分析。[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