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过客(第3/4页)

5

每一盏路灯都挂着彩带,每一家商店都流荡着隐约的圣曲,每一扇窗子后面都闪着烛光,每一个逛街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期待的神色,圣诞节在夜空里酝酿。

不断地和人们擦肩而过,有个人,却对着我们迎面而来。

一个很年轻的亚洲女子,头发费事地结成一条一条小辫子,眼睑画得很蓝,脚上蹬着时髦的高跟皮靴。

她说:

"给我两马克好吗?我肚子饿了。"我的伴侣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马克,放在她摊齐的手掌心,微笑着说:"饿?考虑过用工作来换钱吗?"

女郎闪避着他的眼光,却盯着我看。亚洲女子看亚洲女子,一点仿佛相识的感觉在眼光的接触中流动。

"你来自哪里?"我问。

"泰国!"

"不工作吗?"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有时候,想做的时候就做,不想做也没必要。"她淹没在人潮里。

转出另一条街,又看见她,对另一个路人摊开了手心。

6

窗外微雪,教堂传来午夜的钟声。余音渐渐隐没,门铃却响了,是来自东欧的远客。

捻亮了大门的灯,看见呢帽下一张仓皇的脸:"我被抢了!在法兰克福火车站!一个女人假装和我说话,另一个人抢了提箱就跑。要不要报警?""你先进门再说。"

从罗马尼亚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西德,踏上新国界第一件事就是被抢——那两个从事不劳而获的家伙可知道他们猎击剥削的对象比他们自己还更一无所有?

天亮了。下楼来,客人早已在餐桌等候,他努力克制自己迫切的情绪。

第一通电话打给警察局:

"我从东欧来的访客昨晚十点半在法兰克福总站被抢——没有,没有打斗,遗失的皮箱里头有五百马克、博士文凭、罗马尼亚居留证等等重要证件……访客本人是中国人,不会德语"早餐桌上摆着牛奶、面包皮、荷包皮蛋、乳酪和果汁。客人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我说:"至少把蛋给吃了吧:你需要精力。"他嚼着蛋。想想,说:"感谢你收留我。""王先生,"我喝了一口咖啡,滚烫的,"真的下了决心了?""真的。"他嚼着蛋。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里,没有亲友、没有任何人关心你,语言又不通,将来有的工作,也可能根本大才小用。这等于是一种放逐,你真的不回头了?""真的不回头。"他抬起眼来直视着我,慢慢地说,"我绝对不愿意再回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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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文课里我们分析德文报章的新闻句构。这星期的教材样本是《明星》杂志一九八九年一月廿六日的一篇文章:"目前西德有十二万五千已被接纳的政治难民,十五万五千人正在申请庇护,另外约有三十万人的申请已经被拒,但依旧无限期地居留在德国。西德政府不能将这三十万人递解出境,因为'基本法'第十六条规定——一个外国人,如果他的生命或者自由因为他的种族、宗教、国籍、政治信仰而受到威胁,西德不可以迫他离境。"《明星》的语言要比《明镜》周刊简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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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为什么呢?最根本的因素究竟是什么呢?"我追问着,想起刷锅子的德瑞莎,想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的中国俗语。一个年近五十的人拎着两只皮箱来到一个言语不通的国度从头活起,是什么东西在逼迫他?

"一切的一切,"他说,那只蛋还没有嚼完,"个人婚姻的不愉快,工作环境的不顺遂,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自由自在地思想、讲话……""这儿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知道吗?""我知道。我下了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