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过客(第2/4页)

"您好,我是艾格丝,可以进来吗?"艾格丝,正是朋友匆匆留下的名字,没错。

艾格丝从小房间里出来时,已经褪下了羊毛衫、丝巾和玻璃丝袜,穿上了塑胶拖鞋与长裤,头发上扎着条挡尘的头巾。

我请她喝杯咖啡,先了解一下情况。

"如果做得不好,要请您包皮容,我不曾做过清洁工作,夫人。"不,请不要叫我"夫人",叫名字吧!

"我今年五十二岁,在华沙出生。在华沙大学取得波兰文学硕士的学位。毕业之后就在华沙一家报纸当文教记者,这一当就当了廿五年……"艾格丝啜着咖啡,笑的时候特别流露出成熟女性的韵味。

我不安地说:"艾格丝,清洁工作薪资是很低的——""我知道,"她微笑着,"但是我在这里赚的一个马克,等于波兰一天的生活费用。我来这儿'观光'三个月,打一打工,回去可以解决一些问题。您不要为我觉得可惜,反正清洁工作也是劳力。"喝完咖啡,艾格丝就开始打扫起来。从客厅地板开始,吸尘之后揩拭,揩拭之后打蜡,打蜡之后再铺回地毯。客厅清完了,轮到厨房,碗筷洗清了,再拖地板。厨房清完了,就烫衣服。

她一边听萧邦的音乐,一边烫衣服。

与莫斯科通电话的时候,浪费了不少时间。对方的英语、德语、中国语都不行。沮丧地对着电话愣了两分钟,跳起来冲下楼去——艾格丝正在洗马桶。

"亲爱的艾格丝,你懂俄语吗?"我气喘着问。厕所里有刺鼻的消毒味。

艾格丝回过脸来嫣然一笑,"从小就学的,当然会呀,怎么?我还读了原文的《战争与和平》呢!"4

"德国是天堂我也不要留在这里!"德瑞莎愤愤地说,"那些有钱的女人,脑袋里空空、口袋里有钱,就不把你当人看。一副嘴脸!"德瑞莎双手叉腰.两眼翻白,作出势利的表情来。

"我来西德一年多了,每天帮人家打扫,今天这家,明天那家。一年多来,您还是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主妇——而您偏不是德国人!"德瑞莎一边工作,一边讲话。讲的德语文法支离破碎,却又流利得很。手脚犀利地清洗,和慢条斯理的艾格丝完全两样作风。

"难道波兰人就不是人?我们只是倒楣罢了。政府不会办事,把个国家拖得大破产。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来这里受气?"经过德瑞莎的手,厨柜干净得发亮起来。

"我还有个女儿哪,只有四岁。把她丢在波兰,我来这儿做苦工,女儿不在身边,我心里难过呢,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怎么离得开妈妈……说真的,每次看到您的孩子撒娇,我心都酸——"我是美容学校毕业的,会化妆、按摩、做头发,可是这年头,人连吃的用的都买不到了,店铺里只剩空空的架子,谁还美容?这半年来,连咖啡都看不到了。不出来谋生怎么办呢?您看!"她突然把橡皮手套褪下来,露出秃秃的手指,十个手指肿肿烂烂的,有些还有很深的裂痕。

"上星期有一天忘了带手套,不得不光着手做。十来个小时双手泡在强力清洁剂里,指头都腐烂了。我是非法工作,没有保险,看一回医生要去掉好几天的工资,舍不得呀!"帮她上了药之后,她戴回手套,继续工作。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苦倒也罢了,赚活本来就该苦,可是受气呀,真难忍,给人看得这么低贱。华沙一个天学教授,我认识的,也到了西德,给人当园丁,扫落叶。前几天遇到他,他说他受不了了,宁可回波兰去过苦日子……"德瑞莎用力地刷着锅子,用力地说:"我也要回去的,您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