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莎士比亚(第4/11页)

“啊,从今以后,我的头脑里只许有流血的念头!” 24 王子的这句话是痛悔自己的拖延,也是激烈的敦促。尽管决心已下,人却改变不了自己的本性。以哈姆雷特所受的教养,他的坚强的理性,他的深邃的思想,注定了他只能有“哈姆雷特式”的复仇。住在哈姆雷特体内的幽灵当然也早就洞悉了这一切,他没有给王子任何具体的指教,只是简单地要求他“记着我”。当然这句话也是多余的,先王就是王子的魂,他将最激烈的冲突、最热的血全盘遗传给了王子,王子又怎么会忘记呢?复仇是什么?复仇就是重演那个古老的、永恒的矛盾,即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表演生命。而真实的表演又不是一步可以达到的东西,它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惨痛的过程。所以在幽灵的描述里,王位、社稷等被抛到了一旁,它一心只想对王子谈它的仇和恨,以启动他内在的矛盾。仇恨激起来了,幽灵的目的也达到了。处在同一个精神模式中的先王和王子,他们的精神世界正是人类精神长河发展的缩影,这部戏剧所具有的不衰的生命力也就在此。敢于囚禁自己的艺术家,其作品必然闪烁着永生的光芒。

“说”的姿态

这一场悲剧自始至终,哈姆雷特可说是完全忽略了世俗意义上的“现实”,什么王位,什么国家的前途,好像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以作者的艺术自我现身,将焦点全部放在人心这一件事上头,于是他自然而然成了人性的探险者,并且一旦开始这种无畏的探险,就决不回头。一个人,既然已看透了人心的险恶,已不对生活有任何幻想,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呢?当然是为了那桩最伟大的事业——“说”的事业。在黑暗污秽的映衬之下来说人的梦想、人的向往、人的追求;不仅用嘴说,最主要的是用行动来说,来表演给世人看。他要让大家知道,他是多么不甘心死去,他追求的那个世界又是多么真实的存在。请看他对企图自杀的好友霍拉旭怎样说:

啊,霍拉旭,这样子不说明真相/我会留下个受多大伤害的名字/如果你真把我放在你的心坎里/现在你就慢一点自己去寻舒服/忍痛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气/

讲我的故事。 25

哈姆雷特并不是自己要死的,虽然活比死难得多,他的心却没有死的冲动,只有求生的挣扎。自从高贵的父亲的死给他举行了成人仪式以来,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如何在阴森的监狱中存活,不光存活,还要把有关生命的一切告诉大家,以受难的躯体来为人们做出榜样。通过他的口头与形体的述说,人们看到了心在可怕的禁锢中煎熬、爱情和亲情惨遭扼杀、极度的愤怒与仇恨和对这愤怒与仇恨的无限的压抑,以及没完没了的扑灭生的欲望的制裁。所有这一切,在催生着那个大写的“人”。也许在世俗的现实中,哈姆雷特永远达不到“人”的形象的标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毋宁说是起到刚好相反的作用。但在心灵的现实中,在王子那倔强的“说”的姿态里,“人”的形象已脱颖而出,一个比先王更坚韧、更执著的形象,一个新诞生的年轻的幽灵。

再想想王子说过的:“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的高贵!力量是多么的无穷!仪表和举止……” 26

他自己不能,我们大家也不能成为他说的那个“人”,只有说的姿态在展示着未来的可能性。

两种重建

——《哈姆雷特》之二

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 27

哈姆雷特要惩罚罪恶,重建正义的王国,这是一条表面的贯穿全剧的主线。如果在这条主线之下没有心理的层次,那么讲述的就是一个老套的、庸俗的故事,即使再精彩,也只是叙述了现象,没有触及本质。高级的文学都是有层次的文学,下面的世界同表面的世界形成对称,随叙述的推动遵循各自的规律一道向前发展。没有表面的框架,叙述就失去了界限;没有内在的层次,叙述就成为干瘪的俗套。在这个意义上,《哈姆雷特》是几百年前的文学先辈创造的完美的艺术典范。作者不是要讲宫廷阴谋的故事,而是要讲人性的故事,要从更深的层次上为世人启蒙,让人看清自己所处的现实,让人心向好的可能性发展。但是这种特殊的文学只能出自天才的手笔,任何事先的构想和策划均与它无关,因为人心是一个无底洞,单凭理性,人不可能窥见它的秘密。在那个无底的黑洞里,勇敢的探寻者凭蛮力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往往能意外地创造出文学上的奇迹。但这种情况是很稀少的,就是同一位艺术家,也不见得每篇作品都能深入到那个秘密的王国,这要依靠天赋和机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