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莎士比亚(第6/11页)

先王类似于人的原始记忆,是一种人不能重返而又下决心要重返的记忆。人只能用一种方法来复活古老的记忆,那就是创造,就是出自心灵的表演。哈姆雷特所做的就是这个。自从一道深渊将他同父王隔在两边,父亲变成了记忆以来,精神恍惚的王子每时每刻都沉浸在那些记忆里头。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王子再也无法知道父亲的真实体验,因为沟通的门已经永远关上了。绝望的王子不愿放弃,仍在徒劳地努力,这时奇迹就发生了。父王的幽灵出现,并传授给他行动的秘诀——用复仇的行动刷新父王的痛苦、欢乐、仇恨、爱、严酷、阴险等一切。只有这条路是重返的惟一道路。人只有付诸行动,深层记忆才会复活,并转化成新的、更鲜明有力的形象记忆。或者说,王子要生动逼真地记住父王,就只有把自己看做父王的化身,自己取代原先的父王。这也是父王那句令王子刻骨铭心的“再见,记住我”的真实含义。否则再强烈的记忆也会随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漠,终至于消失。

艺术是返回、也是重建人的原始记忆,执著于那种记忆、被世俗所逼的人只有奋起进行艺术的表演,这表演是人生的惟一意义。体验到这一层,就会找出王子行为古怪的原因。可以说,自始至终,王子并不急于报仇,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放在另外一件事上,那件事才是他魂牵梦萦的,至于那是什么事,他不十分清楚,只有直觉。所以我们看到的复仇是令人沮丧的,它既无事先的策划,也无必胜的信心,一切都是即兴表演。但这正好是先王所要求的那种复仇。“记住我”就是记住每一阶段的内心体验,就是记住那些细节,结果反倒无关紧要了。王子的心不在焉,其实是为潜意识所左右的精神状态,他总在细细体验,内心的斗争总是天翻地覆,斗争的焦点总是那个还要不要活下去的问题。胸中城府深不见底的幽灵将他拖下水,就是要他拼命挣扎,他对王子那强大的本能以及他(对幽灵)强烈的爱是很有信心的。一句“记住我”原来有如此深邃的含义,这是观众所始料不及的。记住父亲就是同时间作战,用新的事件使旧的记忆复活;记住父亲就是让人格分裂,过一种非人非鬼的奇异生活;记住父亲就是把简单的报仇雪恨的事业搞得万分复杂,在千头万绪的纠缠中拖延;记住父亲就是否定自己已有的世俗生活,进入艺术创造的意境,在那种意境里同父亲的魂魄汇合:最后,记住父亲就是自己取代父亲。一个生动的、崭新的幽灵形象再生了。

读完全剧之后才会明白,重建丹麦王国的意义就在复仇的过程当中,哈姆雷特用失败的行动所建造的,是一个以人为本的王国。那也许是一个虚幻的理念,但他的热血,他的青春的生命,都在证实那个王国的存在。只要人在这样的精彩表演面前还能感动,还能爱和恨,那个王国就不会消失。也许作者对于这一点并不完全自觉,但这丝毫不影响作品所达到的深度,所有的纯艺术都会具有这样的魅力,因为它是从人的黑暗的根源之处生长出来的。又由于这类作品深不见底,探讨也就没有止境。

我们也明白了,“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大。在主人公绝望的努力中,孕育着新的人性的希望,使观众不得不相信:人类,无论到了多么凄惨的地步,也还是会继续发展的;精神,即使是被千年沉渣所覆盖,其光芒总是挡不住的。精神王国只能是、也永远是在失败中重建,人所经历的打击越惨痛,精神的升华越纯净。这,就是丹麦新王国的含义所在,也是英勇的王子所追求的人生意义。

由此可知,艺术意义上的王国或人格重建同策划、同理性的构想全都无关,它的依据仅仅是内在的冲力,行动的契机则是外部条件(这个“外部”也是被主体内在化了的,或者说认识过了的东西)的变化。人如果能不断冲动,也就能不断重建,不断改写历史。哈姆雷特便是以他那种罕见的生命力的冲动,浴血搏斗,将理念变为崭新的形象,令观众永远铭记心头。伟大的戏剧表演的是时间本身,所以才能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