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6页)

第二天,他把我叫去,听我忏悔,我内心的焦虑随之释解。我留在神学会当学员,但我再也不跟他手挽手地散步了。我俩的关系就此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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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我们都要做四次节日忏悔;在圣诞节、复活节和五旬节[109]之前,新年也是由忏悔和祈祷开始的。就在圣灵显现的前一天,我们要向自己的神父供认自己在假期内犯过的罪。忏悔那天,我们下午三点就在修道院的小教堂前排成长队;上午,我就把自己关在客厅或父亲的房间里,为节日忏悔做准备,将自己的全部罪过写到纸上,高声朗读课本里的某段祈祷词。请求将听我忏悔的圣灵洗涤我的灵魂,照亮我的思想,帮助我认清自己的罪,让我悔恨并获得救赎……祈祷书里,已为想做忏悔的人写好了不少实用的建议,罗列出一张又长又复杂的罪孽表,这为祈祷者提供了便利,他们只需从中选择几条。我仔细读了一遍罪孽的类别,将自己喜欢的条目挑出来,记到一张字条上:“我在心里瞧不起仆人……我偷偷希望邻居遇到不幸……我懒于向善……”此外,还必须填写一段忏悔后神父将要求我们填写的证明文字,保证自己确实是这样忏悔的,并且得到神父的证实。“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进行了节日忏悔”——这份特别的证明文字大致如此。我们至少要在忏悔大军里忍受几小时的煎熬,我意识到自己凡夫俗子的无聊处境,审视自己深重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午饭之后,我跟父母道别,请他们原谅:我曾“在念头里或言行中冒犯过”他们。这是忏悔仪式里规定的法定忏悔词,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必须跟兄弟姐妹们道歉,甚至请求仆人们原谅。随后我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祈祷书、忏悔证明和自己每次不同的悔罪记录朝教堂走去。四百多人在同一个时间里做忏悔,我们机械地对着神父的耳朵嘟囔自己的罪孽,一般来说,神父们表情淡漠地听完忏悔,职业性地说两句针对所有人的赦免词。做完忏悔,我们回到家中,带着痛苦、忧虑的警醒,生怕受到罪孽的诱惑,以防刚洗涤干净的灵魂在早祷告之前又被玷污。但是结果总是令人绝望;当一个人试图在天亮之前在“言行”上不冒犯任何人时,这个“念头”本身就犯了罪,因为令人惊讶的是,跟忏悔与祈祷之间度过的那短短几个小时相比,平时我心里从未浮现过那么多有罪的念头。在那折磨的几小时里,我忍不住要想各种不该想的事,我脸色苍白地爬上床,在梦里也赶不走魔鬼的身影,因为我们跟罪孽的关系就像炼金术士与白象[110]的关系,我们不可能不往那边想……次日清晨,我就怀着这样并不确定的纯洁之心走向圣坛,我饿着肚子去,装了一肚子圣体[111]回来,祈祷之后,好些天我都会因自责和悲伤而情绪激动……

在家里,我们到底信不信教?面对这样的提问,家里所有人肯定都会感到意外。我们庆祝所有的宗教节日,参加所有仪式,在斋期里吃酸菜,女佣们在复活节期间带着火腿和面包到教堂祭祀,我们的床头挂着十字架和念珠串,在日常对话中,上帝的名字也是大写的,每逢重要节日,我父母也会去教堂,但是出于某种特别的宗教倾向,我们在家中并不流露自己的信仰,似乎出于某种习惯,只有上小学的孩子们才做忏悔和祈祷……当然,我们信教;我们接受宗教,它是生活中一个严格、至上的准则,大概跟民事法的规则一样重要。但是,我们真的相信吗?……学校和宗教教育慢慢扼杀了我心中自然萌发的对辅祭角色的欲望。在没有参加神学会活动之前,我是一个十分虔诚却很不安分的教徒,晚上我按照乳娘和家庭女教师教我的那样全心全意地做祷告;有一位生性开朗、孩子样顽皮、身体肥胖的老者向我解答神秘的教义,他一味沉溺于丰富的幻想,使我认为“奇迹”是自然之事,并不想去揭示“秘密”……神学会的宗教实践令人疲惫倦怠,不知怎么,宗教想象被僵化成了公共话题,在宗教实践中我们过多地忙碌,太频繁地动员,我并不理解祈祷词的本义,只是日复一日像佛教徒一样背诵祷文。我不能靠“信仰动员”抵达信仰。我接受信仰的过程是本能的,不包含意志,没有人“启蒙”,我在家里听不到疑虑,但也没有看到过分强烈的宗教狂热。我们去教堂,就像去一个灵魂不被污染的地方。我们的宗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重要的本质性思考之一,就跟在家里,就跟个人的心性一样自然。这种宗教崇拜是道德的,机械性的顺从与真正的信仰无关,我们并不做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