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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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的婚姻都不美满。夫妻俩都不曾预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会将他们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破坏他们共同生活的潜在敌人,并不是性生活的冷却,而是再简单不过的阶层嫉恨。几十年来,他们在无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为其中一方的身份优越,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姿态优雅地攥刀执叉,或是脑袋里有某种来自童年时代的矫情、错乱的思维。当夫妻间的情感关系变得松懈之后,很快,阶层争斗便开始在两个人之间酝酿并爆发,尽管他们在同一张床铺上睡觉,在同一只盘子里吃饭,可许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理解:在他们之间表面看来并无矛盾,似乎一切正常,为什么会在背地里如此不诚实地彼此嫉恨?对于另一个阶层,他们憎恨,蔑视,或忌妒。假如男人的出身“比较高贵”,女人自然会乐意展示自己阳光的一面,在全世界人面前粉墨登场,试图有尊严、有魅力地跻身丈夫所属的那个更上层的社会舞台;但是回到家里,在大床上,在餐桌旁,她们则会为自己遭受的某种内心伤害而毫不妥协地报复对方。婚姻的一方列祖列宗所享有的尊严以及世代积累的财富不会伤害另一方的阶层情感,这样的婚姻凤毛麟角,打一个比方,社会地位较高的一方总会时不时地跟对方说,“在我们家这样”或“在我们家那样”。家庭里始终存在着阶层争斗。

这种阶层争斗在我们家里也进行着。从来没有谁知道这个,也从来没有人谈论这个。我母亲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是所谓的“普通人”;她的祖父是磨坊主,她父亲则是一位木匠。后来,由于她父亲生意红火,作坊扩大,并且雇用了许多位伙计,所以家里人称他为“工厂主”;晚年时他成为企业家,自己不再拿着凿子、刨子在车间里工作,只是签收订单,分派任务。不过他这种地位提升,对我们来说帮助不大,因为在他身上永远沾着手工劳动者的“低贱”。当着外人的面,我们当然承认他,承认有这位谦卑的长辈,他用“自己的力量”获得成功,成为工厂主,不需要自己劳作,只管接收订单。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包括我们这些孩子,都更希望我的外祖父一辈子都是月薪只有三十福林的市政府公务员、临时雇员或好吃懒做的州政府秘书。小时候,我们为外祖父曾跟胶水、木锯、刨子打过交道而倍感羞惭。当着小伙伴和学校同学的面,我从来不提这位身为工厂主的外祖父。我希望那段历史能被时光掩埋,即便我不得不提起“工厂主”的事,也会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有一些熟人,他们用格外钦佩的语调谈论我的外祖父,讲述他为人谦逊、有自知之明的良好品性,他们使用的语气仿佛在说:劳动不是一件耻辱的事。唉,怎么会不是?!我们之所以认这位外祖父,只是由于我们别无选择。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们这些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善解人意地消失在不幸的死亡里,去世那年,他只有四十七岁。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他给家人带来了耻辱,但我并不清楚这到底给谁带来了耻辱。是给我父亲的家族或孩子们,还是给我?我父亲总是用敬重、赞许的语调谈论我母亲的家族;但是孩子们的耳朵非常敏感,我们从敬重和赞许中听出某种不由自主的礼貌和相当饱满的骑士风度。很有可能,即便我的外祖父是一位养犬者,父亲也会接受他;或者用同样的礼貌和骑士风度接受跟我母亲相关的一切。但是,阶层争斗仍旧以含蓄的方式、用骑士的武器进行着。我们这些孩子已经带有偏见、有意识地排斥我母亲的家族。我们从来不谈论它。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摆脱掉这种盲目、懦弱、虚假的恐慌,开始对我母亲的家族产生兴趣,开始意识到我跟那个家族的直接关联,感到自己确实是我母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