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禅和西方(第4/11页)

但也有另外一些更前沿的地盘,在那里我们可以找到禅的更有意思的、更明确的影响:说它更有意思是因为,在这里,禅不仅有助于为伦理态度辩解,同样也能促进文体战略;说它更明确恰恰是因为,它对一种艺术流派或一个艺术家的形式特点的影响是可以控制的。无论是艺术还是非逻辑的禅,它的基本特点是拒绝匀称。道理很简单,匀称代表的始终是有序的模式,是罩在自发性之上的网,是算计的结果:禅则想要让生灵和事件不预先确定结果而自然发展。剑术和武术只不过是要练习者采取一种对受到的攻击灵活应对的态度,是要放弃有意的还击,是要求用称赞对手来做出反应。在株木的剧作中,人物的倒金字塔的站位代表了走上舞台的人物之间的等级关系,这种站位模式总是在部分变换,总是“不平衡的”,这样就使得提示的有序总显得有些自然,有些天然,有些出乎意料。[5]古典禅画不仅在突出匀称性的同时接受所有这些前提,而且也突出空间的积极价值,把空间本身看作积极的实体,而不是描绘出轮廓的那些物体的藏身处所,相反,是那些物体的渊源:如此处理空间,就存在宇宙的统一,存在所有事物各自的价值:以印象派的风格来处理人、动物、植物,将这些对象同背景融为一体。这意味着在这样的绘画中,点比线更突出;某些当代日本画就深受禅学的影响,是真正的抽象画,在现在的非形象艺术中,日本人是最突出的代表,这并非偶然。在美国,像托比或者格拉夫斯这样的画家显然被认为是浸透禅味的诗意的代表人物,在现在的评论界,以禅学的非匀称性来赞扬粗犷艺术是常事。[6]

从另一方面来说,很清楚——这已经说过多次,像在“非形象”艺术创作中一样,存在一种非常明显的开放的倾向,存在这样的要求:不要把可塑的事物囚禁到确定的结构中,不要只让观众接受塑造的一个固定形象的信息;要让观众拥有进行一系列的自由欣赏的可能性,在欣赏过程中,由观众自己选择他认为合适的形式出路。在波洛克的画中,不存在封闭的形象世界,而是含糊的、模糊的、不匀称的世界,这正是为了使形象—色彩在可能的形式始动性中不断变化扩展。接受不确定性和拒绝单纯的偶然性正存在于这种对可能性的要求之中,正存在于这种自由欣赏的要求之中。我们不可能想象,一个颜料涂抹派的信徒会以亚里士多德的本质哲学来为他的艺术辩护。一个评论家将禅说成是非匀称的、开放的,这时,我们也可以在哲学上提出保留意见;当一个画家以禅来为自己辩护时,我们也可以对他的态度的明确的批判性表示怀疑: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一种确定的基本气氛,不能否认一种对运动的共同要求,这正如我们在世界上的地位一样是不确定的。这就是对开放性的努力的自我确认。

禅的影响更易感觉出来、更显得似是而非的地方,是大洋彼岸的先锋音乐。我们要特别谈一谈约翰·凯奇(John Cage),这是美国音乐界中引起争论最多的一个人物(美国音乐当然是整个当代音乐中最不可思议的音乐)。很多后韦伯派作曲家和电子音乐作曲家经常同这个音乐家争论,但他们又不能不受他的影响,不能不把这位大师当作楷模。凯奇是音乐解体的预言家,是这种方法的爱好者:新的十二音体系音乐以几乎是科学的、决心追求的传统结构的瓦解,在凯奇这里找到了一个没有任何犹豫的破坏者。他的一些协奏曲非常出名,在这些协奏曲中,两个演奏者轮流奏出一些声音,然后是长时间的默无声息,从钢琴中传出一些十分古怪的声音,这些声音是拨动琴弦、拍打旁板发出来的,最后竟然站起来,拨动长波收音机旋钮,随便找到一个电台,这样把电台播出的随便什么声音(可能正在播音乐、消息,或者就是噪声)加入到演奏中。有人问到他的音乐创作的目的时,凯奇回答时引用了老子,他还警告听众说,听众只有在完全不懂中碰撞,只有这样衡量自己的愚昧,才有可能了解道教的真谛。有人说,他的音乐不是音乐,凯奇回击说,事实上,他并不是要创作音乐;有人提出一些非常微妙的问题,他回答时说,请将问题再重复一遍,在提问者重复之后,他仍然请提问者再重复一遍,在第三次请提问者重复时,提问者才明白:“劳驾,可以再重复一遍你的问题吗?”这不是在请他重复他的问题,而是,这就是对他的问题的回答。更多的情况是,在听众表示不懂的时候,凯奇为反对他的人准备很多现成的回答,这些回答用于哪一个问题时都显得很合适。肤浅的听众喜欢把凯奇看作一个搞恶作剧的人,而且做得并不高明,但是,他反复援引东方理论还是使人们注意起他的考虑,在把他看作一个先锋派音乐家之前,应当把他看作一个最出乎预料的禅学大师,他的矛盾的结构同世界的结构完全吻合,看似偶然地回答的那些问题完全同日本大师们为使徒弟们豁然开朗而提出的问题相吻合。在音乐方面,新音乐的命运是正在完全放弃音乐的令人高兴的功能,还是按照可能性的模式走向“开放的”、但是是东方式的结构,还可以进一步探讨。[7]但是,在哲学上,凯奇是无懈可击的,他的禅学辩证法是完全正统的,他的引人注目的基石作用和作为一个静默的、无可比拟的智慧的启发者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值得探讨的是,凯奇在努力清洗旧的音乐习惯的心灵时,是在为禅的救世逻辑做出贡献,还是在为音乐做出贡献。意大利公众有机会认识了约翰·凯奇,他来参加“放弃还是增加”这一竞赛时大家才有了这一机会,这次比赛要回答关于蘑菇的问题。意大利听众面对这个古怪的美国人笑起来,他为压力咖啡壶和电动搅拌器组织了音乐会,这让主持人迈克·邦焦尔诺大感意外。意大利听众可能会得出结论说,他们面前是一个小丑,他很善于利用听众的愚蠢和媒体的讨好。然而,凯奇事实上以禅学的信徒们面对生活中的任何变故时的恬淡心情来面对这一经历,禅学大师们怀着这种心情互称为“旧米袋”,铃木贞太郎教授在别人问到他的姓名中的后一段“贞太郎”是什么意思时,他也以这样的心情回答说是“大傻瓜”,名字中的一段是一个禅学术士给他起的(实际上的意思是“极简朴”)。凯奇让邦焦尔诺和听众思考生存中的无意识,以此来开心,这很像这位禅学大师要他的弟子们去思考一些问题时的情况,他要弟子们思考公案中的问题,猜想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从中悟到智慧的不足,达到彻悟的境界。对迈克·邦焦尔诺是否已经彻悟,凯奇有怀疑,他本来可以像回答一个老太太那样回答这个主持人。那是在他在罗马举行的一次音乐会后,一个老太太站起来对他说,他的音乐令人反感,令人厌恶,伤风败俗。他回答说:“过去中国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漂亮女人,她使全市的所有男人着迷。一次,她掉进很深的大湖,吓坏了鱼儿。”在这种态度之外,凯奇的音乐本身表明——尽管作者本人并没有明说——同日本的能乐和株木戏剧的技术非常相似,简直就是其翻版,很长的停顿和非常准确的音乐声响交替出现。如果能够跟着凯奇剪接他的磁带,里面有很明显的噪声和电子乐器发出的声响,这是他为自己的《混合喷泉》(为男高音和磁带乐队而作)所录的东西,就会看到他如何在已经录好的不同的磁带上画上一条色彩不同的线;然后在一个表格上使这些线随意交叉,再把这些线交叉的情况画到一张纸上;最后确定那些线交叉的点,选出磁带中与偶然选择的这些点相对应的部分,再组合起来,于是就得到了按照深奥难解的逻辑组成的声响组合顺序。在道教的令人感到欣慰的组合中,每一个音等同于所有的音,声音的每一种交叉都将是非常令人高兴的,都将是很有启示性的:听者所做的仅仅是放弃自己的文化,沉浸于重新找到的音乐的无限舒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