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采访(第4/11页)

采访者

你的家人对你这个决定满意吗?

帕慕克

我母亲觉得失望。我父亲多少更能理解我。因为他在年轻时想当诗人,还把瓦莱里的诗翻译成土耳其文,但是他身属上层阶级,那个圈子对他的嘲笑使他放弃了这一追求。

采访者

你的家人接受你做画家,而不是小说家?

帕慕克

是的。因为他们认为我不会成为全职画家。从事土木工程业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爷爷是一位土木工程师,他在修铁路时挣了很多钱。我的叔伯们和父亲耗光了家财,但他们都上了同一所工程学校,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他们期待我也去那里上学。我说,好吧,我去。但是,因为我是家里的艺术家,所以大家认为我会成为一位建筑师。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满意这个解决办法,于是我去了那所大学。但是,我在那所建筑学院读到一半时突然放弃了绘画,开始写起小说来。

采访者

你决定放弃绘画时,是否脑中已经有了第一本小说的初步构思?这是你那样做的原因吗?

帕慕克

从我的记忆来看,我想成为作家是在我知道要写什么内容之前的事。事实上,在正式开始写作之前,我已经开了两三次头。我现在还留着那些笔记。六个月之后,我开始了写小说的大计划,最后这部小说出版了,书名是《杰夫代特先生》。

采访者

这部作品没有被翻译成英语。

帕慕克

这部作品像《福赛特世家》(Forsyte Saga)或者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一样,本质上是一部家族小说。小说刚写完不久,我就后悔自己写了这么过时的东西。它是一部很典型的19世纪小说。我之所以后悔写它,是因为我在二十五六岁时,给自己强加了这么一种信念:我一定要做现代作家。而小说最终发表时,我已经三十岁,那时我作品的实验性已经比以前加强了很多。

采访者

你在说你想变得更现代、更具有实验性时,你心里有没有榜样?

帕慕克

那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或者托马斯·曼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伟大的作家。我心中的英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和福克纳。如今在这个名单上,我还要加上普鲁斯特和纳博科夫。

采访者

《新人生》的开篇第一句是,“某天,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一生从此改变。”有什么书对你产生了这种影响吗?

帕慕克

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很重视《喧哗与骚动》(Sound and the Fury)这本书,并买了企鹅出版社的版本。书很难懂,尤其是对我这种英语水平糟糕的人。但是这本书有个很好的土耳其译本,因此我把土耳其文版和英文版一起放在桌上,从这本书上读半段,又回到那本书读半段。这本书对我产生了相当的影响。由此以来,我一直使用的叙述声音就是这本书的残余影响。不久之后,我就开始使用第一人称单数的叙述声音进行写作。大多数时间,我自己在写作里替代他人进行叙述时,比用第三人称叙述感觉要好。

采访者

你刚才说你的第一部小说的出版花了好几年时间?

帕慕克

二十多岁时,我在文坛上没有什么关系,在伊斯坦布尔也不属于任何文学组织。我第一本书出版的惟一途径,就是参加伊斯坦布尔未发表手稿的文学竞赛。我这么做了,还真得了奖,这本书也就交给一家出色的大出版公司出版。当时,土耳其的经济处于很糟糕的状态,因此,尽管他们说,好吧,我们会给你一份合约,但是他们还是拖延了小说出版的时间。

采访者

你的第二部小说出版容易多了,也迅速多了吧?

帕慕克

第二本书是一本政治小说,不是宣传性的作品。我在等待第一本书问世时,已经在写这本书了。这本书我本打算两年半写完。但是,有一天晚上,土耳其突然发生了军事政变。那是在1980年。第二天,我第一本书《杰夫代特先生》的预定出版商就说,即使我们已签过协议,他也不打算出版这本书了。那天我意识到,就算我完成了第二部作品——一部政治作品,我也无法在五六年的时间里将它发表,因为军方不允许。于是,我的脑中开始不断闪出以下想法:二十二岁时,我说要当一位小说家。写了七年之后,我希望在土耳其发表点东西……但结果一无所成。现在我快三十岁了,还看不到能发表任何东西的希望。在我的抽屉里,还躺着那部写了二百五十页,但仍未完成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