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采访(第2/11页)

帕慕克

美好的时光已经结束了。当我在出版最早的几部作品时,老一代的作家正在衰退。我受到欢迎是因为我是个新作家。

采访者

你在说“老一代”作家时,想到的是哪些人?

帕慕克

那些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那些觉得文学应该服务于道德和政治的人。他们是坚决的现实主义者,没有什么实验性。就像许多贫穷国家的作家一样,他们努力为国家服务,耗尽了才华。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因为我在青少年时期就喜爱福克纳、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鲁斯特,我从来不追求以斯坦贝克和高尔基为楷模的社会现实主义作品。60与70年代的文学作品后来变得过时了,因此我是作为新一代的作家受到欢迎的。

90年代中期以后,我的书销售量之大,是任何土耳其人做梦都无法想像的,而我与土耳其新闻界和知识分子的蜜月期也到此为止了。此后,批评界对我的看法,主要都是针对我受欢迎的程度和作品的销量做出的反应,而不是关心作品的内容。现在,很不幸,我做的政治评论让我声名狼藉。这些评论都是从国际采访中挑拣出来的,再被一些可耻的民族主义记者加以操纵利用,它们使我显得比实际情况更为激进、在政治上更为愚蠢。

采访者

因此可以说,有人对你的广受欢迎做出了不友好的反应?

帕慕克

我十分相信,这是对我的销售数字与政治评论的一种惩罚。但是,我不再想谈论这些了,因为这听起来,好像是我在进行自卫。也许我把整个情况都弄错了。

采访者

你在哪里写作?

帕慕克

我总觉得,睡觉的地方或者与伴侣一起居住的地方应该和写作的地方分开。家庭习惯和琐事不知为何总会扼杀想像力。他们会杀死我心中的恶魔。家庭生活平平淡淡的日常习惯,会让我们对其他世界的渴望逐渐消失,而这渴望正是想像力运转的源泉。因此,多年来,我总是在办公室或是家外边的某个小地方工作。我总是有不同的公寓。

不过,我也曾在美国待了长达半个学期。当时,我的前妻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们住在给已婚学生居住的套房里,根本没有空间。因此,我只好在同一个地方睡觉,写作。周围的一切都使我想到家庭生活。这让我不安。于是,我常常会在每天上午开始写作时和妻子说再见,就像一个去上班的人那样。我会离开家里,绕着几个街区走一圈。那样,再回到家中时,我感觉就像到了办公室一样。

十年前,我发现一套公寓,它俯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可以看到古城的美景。可以说,这里能看到伊斯坦布尔最美的景色。它离我居住的地方步行有二十五分钟的路程。公寓里装满了书,我的书桌对着外面的风景。平均每天,我要在这里待上大概十个小时。

采访者

每天十个小时?

帕慕克

是的,我是个努力工作的人。我享受工作。有人说我野心大,也许这话有点道理。但是我热爱我做的工作。坐在桌边,我很享受,就像一个在玩玩具的小孩儿。本质上这是工作,但它也是快乐和游戏。

采访者

奥尔罕,《雪》中与你同名的叙述者,说他自己是一个职员,每天在同一时间坐下来上班。你写作也是这样吗?

帕慕克

我是在强调小说家的职员本性,并把它和诗人的本性相对比。在土耳其传统中,诗人有极高的声望。成为诗人是一件极受欢迎、令人尊敬的事。大多数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政客都是诗人。但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诗人。数百年来,做诗人是确立自己知识分子身份的一种方式。这些人大多数把自己的诗歌收集在手稿里,即所谓的迪万诗。而事实上,奥斯曼帝国的宫廷诗即被称做迪万诗。一半的奥斯曼政客都写迪万诗。这是一种复杂、有学识的写作方式,有很多条条框框。这种诗很传统,喜欢重复。在西方思想传入土耳其以后,这种传统融合了浪漫、现代思想对诗人的看法,即诗人渴望真理。这又给诗人的声望添加了砝码。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说,小说家是凭借耐心,像蚂蚁一样缓慢地完成长途跋涉的人。他给我们印象深刻的不是其恶魔似的、浪漫的想像,而是他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