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4/39页)

因为他们在乐队休息的间隙中并没有起立活动筋骨或四下走动,又恰好一台钢琴正被推上舞台——为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做准备——我也就留在了座位上。在大棚里有股微微的寒意,更像秋凉,而不是夏日的凉爽,虽然阳光璀璨,普照着大草坪,温暖着那些既喜欢听音乐又待在外面玩耍的人——一个多数由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夫妇、抱着幼儿的母亲和已经从大篮子中取出午饭开始野餐的家庭组成的比较年轻的观众群体。在前面三排,科尔曼,头微微地倾向福妮雅,对她说着什么,静悄悄地,严肃地,但说的是什么,当然,我不得而知。

因为我们不知道,是吗?人人皆知……所发生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在一连串事件的无序状态之下,在莫测的变幻、灾祸、前后矛盾、界定人类生命的令人震惊的阴差阳错现象之下潜伏着什么,无人得知。“人人皆知”是陈词滥调的援引,是经验庸俗化的开始,正是人们在使用陈词滥调时的那种庄重又富有权威感的腔调最令人难以容忍。我们所知道的是,若以非陈词滥调的方式加以表达,人人都一无所知。你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你知道的事情你也并不知道。目的?动机?后果?意义?我们所不知的一切令人惊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自以为知的一切。

当观众重新鱼贯而入时,我开始以看动画片的方式想象着致命的疾病正不知不觉地在我们里面,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面,拼命地忙碌着:想象血管在垒球帽下堵塞,恶性肿瘤在烫过的白头发下生长,器官失灵、萎缩、关闭,千万亿的杀手细胞鬼鬼祟祟地将整个观众群押往前方不可思议的灾难。我无法使自己停下来。巨大的什一税——死亡正扫荡着我们所有的人。乐队、观众、指挥、技师、燕子、鹪鹩——设想一下从现在到公元四千年,仅在探戈伍德一地的数目吧。然后乘以一切物种的时限,永无尽头的湮灭。什么念头!哪个疯癫者的构想?然而今天又是个多么可爱的日子,天赐的日子,马萨诸塞度假点——本身如同地球上任何无害又漂亮的地方——完美无缺的日子。

随后,布朗夫曼出场了。布朗夫曼,这头雷龙!嘹亮先生!布朗夫曼上场演奏普罗科菲耶夫,如此的速度,如此的气势,一下子便将我的病态挥出圈外。他上半身突出地粗壮,一股天然的气势伪装在一件汗衫下,从马戏团信步走进音乐棚,在马戏团里他是大力士,钢琴在他手里仿佛是对他洋洋自得的强壮膂力的一个滑稽挑战。耶芬·布朗夫曼看起来不像来弹钢琴的人,更像来搬钢琴的伙计。我以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这样对付钢琴,这个壮实得犹如小酒桶似的、满面胡碴的俄国犹太佬。我想,他结束以后,琴一定得扔掉了。他把琴压散了。他不让那架钢琴隐瞒任何东西,不论里头有什么,统统都得跑出来,举着手出来。当一切都跑出来以后,一切都公之于众以后,连同最后的脉动,都会扬长而去,身后留下我们的救赎。扬扬得意地一挥手,他就不见了,虽然他以不亚于普罗米修斯的力量随身带走了他点燃的火,我们的生命此刻却变成不灭之火。没有人会死去,没有人——没有,只要布朗夫曼有话要说!

排演中又有一个间歇,当福妮雅和科尔曼这次起身,走出大棚时,我也这么做了。我等他们走到我前面,不能肯定如何面对科尔曼或——因为似乎我对他并不比周围其他任何人更有用一些——要不要面对他。然而我的确想念他。而且我究竟做了什么了?那种对朋友的思念浮上心头,正如我们初次见面时,又一次,因为科尔曼身上的一股磁力,一种我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找到有效的说法写明白的引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