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30页)

等到九点钟,同宿舍的三个室友回来了,她还在哭。她们十起桌子上的信看了看,一边安慰她,一边骂这个良心让狗吃了的混蛋。她们骂得越狠,她哭得越伤心,甚至颤抖起来。那天晚上,她牙没刷,脸没洗,和衣而卧。室友们早已进入梦乡,呼粗气,咂嘴唇,嘟囔着梦话。她时时惊醒,无声地流泪,眼睛像掏不干的两口水井。

她病了几个星期,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她整天无精打采,木然绝望,后悔没有在董迈离开木基市之前嫁给他。她的四肢疲软无力,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她借口身体不好退出了医院排球队,对同志们的抗议也无动于衷。她更多的时间是一个人独处,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个中年人。她变得不在乎自己的外表,穿衣服也不讲究了。

大多数人都把二十七岁当作女人的一个槛儿,过了这个岁数就变成了老姑娘。吴曼娜现在已经快二十六岁了。医院里有三个这样的老姑娘,吴曼娜看来注定要成为第四个了。

她虽然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苗条修长,有种大方自然的风韵。她的嗓音也很动听。正常情况下,找个男朋友并不发愁。但是,医院里总是窝着百十来个女护士,多数刚刚二十岁出头,正是青春健康的好年纪。年轻的军官们要想在她们中找个对象,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一来,看上吴曼娜的人就少了。只有一个大头兵对她有意思。此人是个炊事员,一个又矮又胖的四川人。她每次在食堂打饭,他总是把她的饭盒装得满满的。吴曼娜可不想找个当兵的男朋友—部队里规定,只有干部才可以谈朋友找对象,她不想破坏纪律。另外,这个男的长相实在看着憋屈,脸像猫头鹰,贼眉鼠眼。只要排队买饭的时候看到是他在卖饭,她就换一个窗口。

六十年代中期,医院里只有四个医学院的毕业生,孔林是其中一个。其他的七十个医生都是部队自己培养的,主要是进短训班,再加上战场上实际救护伤员的经验,就成了给人看病的大夫。孔林不仅有大学文凭,而且肩上扛着上尉的一杠三星,每月工资九十四元。怪不得有的护士觉得他的条件很吸引人,特别是那些刚进医院工作,还不知道他在乡下有老婆的年轻护士们。等她们后来发现他已经结婚了,不免失望。医院里于是出现了许多关于孔林妻子的传言,有的说她比他大八岁,是他七岁的时候家里领来的童养媳。有的说,她在嫁给他以前给他当了好多年的保姆。尽管有这些流言蜚语,谁也说不上来他的妻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吴曼娜在医院的护校里上学的时候,就和孔林是好朋友。他亲切随和,不像其他教员那样架子大,这使得吴曼娜更尊敬他。现在他们同在内科工作,她逐渐依恋上了这个个子高高、文文静静、待人和气的男同志。不管谁同他说话,他总是会耐心地听着,尊重说话人的意见。他只有三十岁,显得老成持重,不像其他年轻军官们那样毛愣。他鼻子上的眼镜也给他添了几分洋气和学者的派头。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叫他老学究,或者书呆子,每年都评选他为医院里的先进模范。

吴曼娜告诉了孔林董迈同她解除婚约的消息,他说:“忘掉他,好好生活。你会找到更好的人。”

她感激他能说这些体贴的话。她肯定,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拿她的痛苦去背后嚼舌头。

夏日里的一天,她到他宿舍去送一本《军事医学研究》杂志,还有治疗他关节炎的药。孔林的宿舍还住着另外两个医生,那天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靠墙立着的一个木头书架高过他的床头,引起了吴曼娜的注意。书架上的书有两百多本,许多书她从来没有见过,有《青春之歌》《水泥》《国际共运史》《战争与和平》《铁道游击队》《白夜》《列宁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破冰船》,等等。最底层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俄语医学教科书,它们最令她惊奇—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能看懂用外语写的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