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30页)

秋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在胜利公园见面。他们并肩坐在湖边的垂柳下,看着一群孩子在对岸放一只大风筝。这是一条纸扎的蜈蚣,在空中爬上爬下。在他们右边,三十多米开外,一头驴拴在树上,不时甩着尾巴。驴的主人躺在草地上打盹,脸上盖着一顶绿色的帽子遮挡苍蝇。枫树籽飘下来,在微风中打转。董迈偷偷地伸出手,搂住吴曼娜的肩,然后把她拉到怀里,想亲她的嘴唇。

“你干什么?”她尖叫着跳起来。她勐烈的动作吓跑了水里的野鸭和鹅。她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以为他要耍流氓。她记不起来曾经被任何人亲吻过。

他慌了神,嘟囔着:“我没想到你这么生气。”

“以后不准这样!”

“好吧,我不这样了。”他不高兴地扭过身,往草地上吐唾沫。

从那以后,她虽然不再责骂他,但是坚决地抗拒他的进攻。她的道德和名誉感阻止她屈从于他的欲望。她的拒绝反而点燃了他的激情。他不久告诉她,他对她昼思夜想,眼前总是有她的身影出现。有时候在夜里,他会腰上别着五一式手枪在军分区司令部的大院里游荡几个小时。上天才知道他多么想念她,他夜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就在她从护校毕业的两个月前,他出于绝望向她求婚,要她立刻嫁给他。

虽然她现在每天夜晚也在思念他,但她还是认为他简直疯了。她早晨起来头疼,学习成绩下降,常常怨恨自己。她会无故地对人发火。独自一人的时候,眼泪会充满她的眼眶。尽管他们相爱,但立即结婚是不现实、不可能的。她不知道毕业后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可能是东北或内蒙地区任何一个偏远的部队单位。此外,这个时候结婚就表明她一直在谈恋爱,这将招致惩罚。部队所能给予的最轻的惩罚是把他们俩尽可能远远地分开。最近这些年里,部队领导就曾经故意把一些恋人分配到两个不同的地方。

她把董迈求婚的事只告诉了她的教员孔林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好心肠的结了婚的男同志,许多学员把他当成兄长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需要有人给她客观的意见。孔林也认为现在结婚是不明智的,他们最好等到她毕业之后再作决定。他保证替她保守秘密,还告诉她,他如果也参与毕业分配方案的话,会尽力帮助她。

她劝董迈打消立刻结婚的念头,并让他放心,她早晚会嫁给他。毕业临近的时候,两个人都变得紧张不安,希望她能够留在木基市。他垂头丧气,而这种消沉反倒使她更爱他。

毕业分配的结果是她留在医院里,在内科做护士,属于行政级别二十四级的低级军官。这个好消息并没有使董迈和吴曼娜高兴多久,因为一个星期之后,董迈接到通知:他的无线电台要移驻到福源县一个新组建的团里去。福源县在木基市东北二百多里的地方,靠近中苏边境。

“沉住气,”她对他说,“在前方好好工作和学习,我等着你。”虽然她自己也难过,但她觉得他感情太脆弱。她希望他坚强些,成为她能在困难的时候依靠的男人,因为生活中总是有意想不到的挫折。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快了,我保证。”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不清楚他是否还能回到木基市。她想等一段时间再说。

随着分别之日的临近,董迈变得更加愤忿。有几次他提到宁愿转业回上海。她劝他别瞎想。从部队退役也许会把他分配到一个边远的地方,比如油田,或者到内地修铁路的筑路工程队去。他们最好还是离得越近越好。

在军分区司令部大门口为他送别的那天,她忘了戴手套,只得不断地在手指上哈气。他脱下自己的皮手套给她,她没接过来,说他更需要。他站在电台车的后门,绿色的车身已经挂满了冰雪,变成灰色。车顶的无线电天线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刺耳的呼啸,但是仍然时时反弹起来,重新直立。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刺骨。车里的士兵挤到窗口,都想看看吴曼娜什么样。董迈向手下的士兵吆喝着命令,呼出的白气在他面前打转。车外,一个人在往车厢侧面的行李箱中装大块的木头,用来防止汽车在冰封的山路上爬坡的时候打滑。司机使劲踢着后轮胎,看看防滑链是否装牢。他的皮帽子全白了,落满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