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30页)

车子开动了,董迈向吴曼娜挥手告别。他的手从后车窗伸出来,好像要拖住她一道走。他想喊:“曼娜,等着我!”但是在部下面前他不敢这样做。看着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脸,吴曼娜泪眼模煳。她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来。

木基市的冬天好像没有尽头。雪一直到五月初才融化干净。四月中旬,松花江开江,冰封解冻。大人孩子聚集在江边,看着江里的大冰坨子嘎吧嘎吧开裂,在泛黑发绿的水里浮动。冰块撞死的鱼被春水冲起来,漂在江上。半大小子们在浮动的冰板上跳来跃去,捞起鱼扔到拎着的筐里,有狗鱼、胖头鱼、草鱼、鲟鱼苗和鲇鱼。在码头里猫了一冬的小火轮船,这时候也时不时拉响汽笛。等到整条江的冰化了之后,小火轮船悄悄开出来,在江里慢腾腾地驶来驶去。见到岸上看船的人们,就把汽笛放得又长又响,惹得孩子们又是叫又是挥手。

春天一下子就来了。柳絮漫天飞舞,行人走在街上吸得满鼻子满嘴,需要不停地把手在脸前挥来赶去。丁香花的香气刺鼻又醉人。上了年纪的人仍然用皮袍棉袄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望不到边的黑土地上长着东一堆西一簇嫩黄的草。肥得冒油的土壤开始蒸腾起温暖的雾气,在阳光中闪烁,如同紫色的烟雾。杏树和桃树一夜之间开了花,蜜蜂把树上的花朵蜇得膨胀肿大。两个星期后,夏天就开始了。春天太短了,怪不得人们说木基只有三个季节。

吴曼娜在信里给董迈描绘了这些时令变化,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在木基待过。他的回信还是老一套,抱怨在边境上的生活。许多战士吃不到蔬菜,患了夜盲症。他们在营房里不能洗澡,内衣裤上净是虱子。整个冬天和春天他只看过两场电影。他掉了十二斤肉,瘦得跟鬼差不多。吴曼娜每个月给他寄一小包花生酥糖,让他打打牙祭,心里也好过点。

六月的一个傍晚,吴曼娜和另外两个护士正准备到医院大楼后面的排球场去打球,在收发室管邮件和报纸的士兵王奔平找到她,递过一封信。两个队友看见信是董迈写来的,跟她起哄:“哎哟,情书哇!”

她打开信封,读着那两页纸,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锤。董迈在信上说,他已经申请转业,领导也批准了。他实在受不了边境上的苦日子,一分钟也不能挨了。他想回上海,那里气候温和,饭菜也可口。更让吴曼娜心碎的是,他决定同在上海当售货员的表妹结婚。没有这张结婚证,他就拿不到上海户口;没有上海户口,他不能找工作,没有房子住,大上海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在申请转业之前,已经同表妹订了婚。不这样做,部队领导也不会批准他回上海,因为他的家在上海郊区,不在市里。他在信里说:曼娜,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忘掉我吧。

她看完信,半天没缓过神。

“你没事吧?”护士小沈问。

吴曼娜点点头,嘴唇紧闭。三个人向排球场走去。

吴曼娜平时在排球场上对输赢并不在乎。这天她格外卖力,扣球特别凶狠,队友们第一次冲她喊:“好球!”她的脸上满是汗水、泪水。为了救起一个球,她整个身子脸朝下重重摔在铺着石子的球场上,右胳臂肘也被划破了。场外的观众大声为她叫好,她慢慢爬起来,看到血从皮肉里渗出来。

打完了一局比赛,大家劝她到医务室上点药,包扎一下伤口。她离开球场,心里还想着要回来打第二局的比赛。走在路上,她改变了主意,径直走回宿舍。她草草地用凉水洗了洗胳臂肘,也没有找绷带裹一裹。

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她掏出信又看了一遍,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涌出来。她把信往桌上一扔,扑到床上,扭动着身体,咬着枕头套,泣不成声。一只蚊子在她头顶上嗡嗡叫,落在她脖子上,她也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