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4/6页)

“对不起。她没有。我自己申请离婚。”

法官清楚他们的案子,知道孔林一直和木基市的一个女人相好,所以懒得再问他什么。他转向淑玉问她丈夫的话是不是真的。

她点点头,“是”字几乎听不清。

“你们俩已经十七年没在一块睡觉了?”法官问。

她摇摇头。

“有还是没有?”

“没有。”

“你同意离婚吗?”

她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地板上翘曲的宽大的木板。孔林盯着她,心想:快点,说是呀。

足有一分多钟,她一声不吭。法官耐心地等着,摇着一把大扇子,扇面上画着一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引颈长啸。他对她说:“好好想想,别匆忙决定。”

她的弟弟举起手,法官让他发言。

本生站起来说:“孙法官,我姐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自己说不清楚,可我知道她的心思。”

“那就跟我们说说。”

“孔林这样对她太不公道。她在他们老孔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像头哑巴牲口一样伺候他们。她伺候他那个病老娘,直到老太太死。再往后,他爹也病了,她伺候老头儿三年,从没让他起过褥疮。他爹死了以后,她一个人拉扯大他们的闺女。她的男人还活着,可她像个寡妇一样忙里忙外。她过的苦日子全村人都看得见,谁不这样说?但是这么些年了,他孔林在木基市养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姘头。这太不公道。他不能把一个活人,他的老婆,当作一件衣裳,穿旧了就丢掉。”本生坐下,脸发红,直喘粗气,眼含泪光。

他的话让孔林羞愧。孔林没有争辩,看着妻子在擦眼泪。他沉默着。

法官挥手合上老虎扇子,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敲了一下。他一拳头捶在桌子上,激起尘土,缕缕黄色的烟尘在阳光中飘荡。他指着孔林的脸说:“孔林同志,你是一个革命军人,应该是我们老百姓的榜样。你算什么样的榜样呢?一个抛弃家庭的人,喜新厌旧,花心花肠子,一言一行都对感情不专一。你妻子像磨盘上的驴一样照管你的家,过了这么多年,你要卸磨杀驴了。这是不道德和可耻的,绝对不能容忍。你说,你还有良心吗?你配这身绿军装和军帽上的红五星吗?”

“我、我一直照管我的家庭。我一个月给她四十块钱。你不能说我……”

“本庭驳回你的离婚申请。结案休庭。”

没等孔林再辩解,矬子法官站起来,朝边门里的厕所走去。他扭着肥大的屁股,地板在脚下咯吱作响。他的法官帽还摆在桌子上。女警察看着他的背影,嘴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中午了,外面的太阳火辣辣的。许多人已经离开了集市,街上的人少多了。远处传来有气无力的马车铃铛声。路边有几个女孩子,唱着儿歌,在跳皮筋。石子路的街道在炎热的阳光下泛着白光,有几处坑坑洼洼的积存着雨水。孔林看到一位年轻妇女在卖头绳,停下来想给孔华买一副,但他不知道女儿喜欢什么颜色。淑玉告诉他“粉色的”,他花了五毛钱买了两条丝绸头绳。

他们一起走进街角上的“朝阳饭馆”,这是一个主要卖面食的小饭铺。他们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橡木的桌面看上去油乎乎的,中央还有几个灰色的圆圈印子。装筷子的玻璃罐子边沿上,一只瓢虫正在爬行,它的翅膀时而有意地相互摩擦,时而旋转起来,像一对装上小马达的刀片。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打招呼:“中午吃点什么?我们有面条、牛肉馅饼、韭菜盒子、糖包和油条。”

孔林叫了一盘冷盘—茴香猪肝和猪心,还有四碗面。两碗给他的小舅子,淑玉和他一人一碗。冷盘很快上来了,然后是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浇着勾芡的肉卤,里面有肉末、青豆、大葱、香菜和蛋花。淑玉用筷子调面,一滴卤溅在她的左手腕上。她抬起手腕,舔了舔。